他的語速越說越快，到了后面幾乎有些咬牙切齒。意琦行眉頭一皺，一把摁住了他的肩膀：“綺羅生！”他深吸了口氣，“綺羅生，這不是意氣用事。”

綺羅生眼角微紅，口氣卻難得的倔強起來：“自然不是意氣用事，從你自解龍元，到斬殺迷眼干達，我無一事生怨。我怨者，唯二而已。”他反手捏緊了意琦行的手掌，“第一怨，當年我為何遲了一年，才尋到緣溯山，從此錯失十載；第二怨，三個月前，我為何不肯堅持與你同行，人生若是終難一死，此地彼地，又有何不同！”

“我……”意琦行一時間被他堵得無話可說，他素來心高氣傲，意氣風發的模樣，面臨種種險關之時也從未收斂過，而此時面對一片同生共死的癡心，卻首見支拙，言辭難繼。僵持許久，終于又抬起手，在綺羅生臉上輕輕擦過：“我還沒有放棄不是？”

綺羅生瞪著一雙眼，直到看到意琦行指尖上沾了的些許晶瑩，才發覺自己又不知不覺落了淚，卻立刻大聲接道：“自然不能放棄，天無絕人之路，終歸是有法子的！”

法子法子，總歸還是要人去想，并且想得出的，才是法子。但意琦行一身傷勢的養覆，卻是不能耽擱。在之前幾日，只能依靠鎮上大夫尋常藥方，縱然有重金購來得上好藥材，也不過是些生肌養血的泛泛之用罷了。綺羅生如今到得看得，又豈會閑置了自己一身可稱妙手的蒔花針術，意琦行拗不過他，也只得允了，只是不許他消耗過度，再虧了自身傷體。

綺羅生含糊應他，手上動作卻不含糊。這短短幾個月來施展蒔花針術的次數，比起他之前兩年內的總和還要頻繁些，倒是應了“久病成良醫”之言。一路針法扎下，玄妙氣勁，刺透經脈滯礙虛弱之處，牽引著體內真氣，徐徐修補破敗不堪的心脈四周。那一股柔和玄力，潤澤肺腑，似是溫柔至極的一雙手，慢慢撫去心口鈍痛。

末針扎落又拔出，意琦行張開眼笑了笑：“好過了許多。”

綺羅生極認真的點了點頭，將掌心貼上他為了施針裸露出的胸膛，輕輕壓在心臟的位置：“蒔花針術也有固脈之效，有此為憑，便能將你心脈衰損的速度再拖延下去。延得一日，便多一日尋得良方的時間。”他抬眼故做輕快的笑道，“意大劍宿，若是因此撿回一條命來，那這條命，可就徹頭徹尾是我的了。”

意琦行也帶著點笑，碰了碰他的鬢角：“你欲取之，我便予之。”

綺羅生輕“哼”一聲，瞥了他一眼，將琉璃針收起，但人卻膩在床邊不愿挪開，只將指尖在他胸前皮膚上繞來繞去，順著有些消瘦了的肌理紋路，慢慢打著轉。他這番舉動當真只是心中思索時的無意親昵，但圈圈劃劃片刻下來，意琦行倒先有點變了臉色，輕咳一聲，一把捉住了他的手，從自己懷裏拔了出來。

“嗯？”綺羅生像是才反應過來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般，呆了呆，便有一點紅暈，慢慢爬上了臉，又似要遮掩一下窘態，顧左右而言他道：“可惜大哥不在，不然以他的手藝，不消幾日，只怕便能將你掉下去的分量再補回來了。”

意琦行聽了這一句，卻是忽然想起什么，用了點力氣將綺羅生斜坐著的姿勢扳正了些，嚴肅認真的道：“輪到你了。”

綺羅生楞了一下：“什么輪到我了？”

“你這幾個月來過得如何，為何只身一人要往云宗去，一留衣又怎么會放你帶傷出來……”之前重逢中的大悲大喜，混亂心緒，沖擊得意琦行腦中一片混沌，只顧得眼前見了什么，便做什么，而這時那些叫人顛顛倒倒的情緒斂服，對于綺羅生出現在此的疑問，終于浮上心頭。他開口了一句，便覺更多梳理不清的疑問爭前恐后冒了出來，堆滿心頭。

綺羅生顯然也是忽略了這一樁，聽他開口問了，才記得自己眼下倒也算是半個尚未坦白的“戴罪之身”，只是與意琦行終究不同，奇花八部的風波駭浪，已是徹底如云煙消散，縱有多少命懸一線的險惡，也不過已經了斷之事罷了。他自忱無恐，便偏頭笑了笑，十分痛快的先交代了第一樁“罪行”：“大哥被我下了迷藥放倒了，才叫我偷跑出來。怎么，你要罰……你要門規處置么？”

意琦行倒是隱隱猜到些他孤身出現在此，定不是一留衣放任的結果，但沒想到竟還有這般手段用在自家兄弟身上，一時也不知是搖頭還是作勢訓斥他幾句才好，等到聽到了最后一句，那點點微微翹起的尾音，像是個更加頑皮的小手，在自己心頭抓撓了一下，登時沒了半點故作興師問罪的姿態，只能板了板臉道：“交代得若是清楚，便免了你幾罪并罰。”

綺羅生輕笑一聲，也不再弄些言辭機巧，從意琦行離開夢花境時開始，一五一十將自己所知所歷盡數說了出來。

意琦行萬沒想到，本以為萬無一失的穩妥養傷之地，最后竟成了險些奪人性命的龍潭虎穴。縱然此刻綺羅生好端端坐在身邊，仍是生了十分險些失去的恐懼，不自覺的，握著他的手掌已是添了三分力氣，牢牢抓緊了，似才安心。他這番心情綺羅生明洞得很，乖順的由他握著，甚至又往他身邊靠了靠，想要再撿些輕松話頭，作為開解。

只是這話頭還未想出來，綺羅生心中忽似打過一道閃電，雪亮雪亮猛的晃得連眼前都似乎白了一下。他“啊”的一聲，猛然向前一撲，一把扯住了意琦行的手臂，幾乎下了死力的搖晃起來，也不知是歡喜，還是張惶，連聲音都在發抖：“意琦行！意琦行！龍元！”當日夢花術反噬之故，在兩人互敘經歷的對應之下，終于連貫明晰起來。若是之前的詳做淡定，硬生生是靠十分心力支撐而出，那這一刻乍然出現的一線生機，便就是徹底大動心旌，反叫綺羅生手足都開始虛軟。他忽又似洩盡了一身的力氣，軟軟滑坐回床邊，只是手指猶然死死扣緊了意琦行胳膊，已是泫然欲泣，“解開封印，將我身上的三成龍元，渡還你……”

緣來皆造化，天道眷情真。取我骨中血，覆爾百年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