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史》列傳96

○范鎮(zhèn)從子百祿從孫祖禹

范鎮(zhèn)，字景仁，成都華陽人。薛奎守蜀，一見愛之，館于府舍，俾與子弟講學。鎮(zhèn)益自謙退，每步行趨府門，逾年，人不知其為帥客也。及還朝，載以俱。有問奎入蜀何所得，曰：“得一偉人，當以文學名世。”宋庠兄弟見其文，自謂弗及，與為布衣交。

舉進士，禮部奏名第一。故事，殿廷唱第過三人，則首禮部選者，必越次抗聲自陳，率得置上列。吳育、歐陽修號稱耿介，亦從眾。鎮(zhèn)獨不然，同列屢趣之，不為動。至第七十九人，乃從呼出應，退就列，無一言，廷中皆異之。自是舊風遂革。

調(diào)新安主簿，西京留守宋綬延置國子監(jiān)，薦為東監(jiān)直講。召試學士院，當?shù)灭^閣校理，主司妄以為失韻，補校勘。人為忿郁，而鎮(zhèn)處之晏如。經(jīng)四年，當遷，宰相龐籍言：“鎮(zhèn)有異材，不汲汲于進取。”超授直秘閣，判吏部南曹、開封府推官。擢起居舍人、知諫院。上疏論：“民力困敝，請約祖宗以來官吏兵數(shù)，酌取其中為定制，以今賦入之數(shù)什七為經(jīng)費，儲其三以備水旱非常。”又言：“周以冢宰制國用，唐以宰相判鹽鐵、度支。今中書主民，樞密主兵，三司主財，各不相知。財已匱，樞密益兵無窮；民已困，三司取財不已。請使二府通知兵民大計，與三司同制國用。”

契丹使至，虛聲示強，大臣益募兵以塞責，歲費百千萬。鎮(zhèn)言：“備契丹莫若寬三晉之民，備靈夏莫若寬秦民，備西南莫若寬越、蜀之民，備天下莫若寬天下之民。夫兵所以衛(wèi)民而反殘民，臣恐異日之憂不在四夷，而在冗兵與窮民也。”

商人輸粟河北，取償京師，而榷貨不即予鈔，久而鬻之，十才得其六。或建議出內(nèi)帑錢，稍增價與市，歲可得羨息五十萬。鎮(zhèn)謂：“外府內(nèi)帑，均為有司。今使外府滯商人，而內(nèi)帑乘急以牟利，至傷國體。”仁宗遽止之。

葬溫成后，太常議禮，前謂之園，后謂之陵，宰相劉沆前為監(jiān)護使，后為園陵使。鎮(zhèn)曰：“嘗聞法吏舞法矣，未聞禮官舞禮也。請詰前后議禮異同狀。”集賢樣理刁約論壙中物侈麗，吳充、鞠真卿爭論禮，并補外，皆上章留之。石全斌護葬，轉(zhuǎn)觀察使，他吏悉優(yōu)遷兩官。鎮(zhèn)言：“章獻、章懿、章惠三后之葬，推恩皆無此比。乞追還全斌等告敕。”副都知任守忠、鄧保吉同日除官，內(nèi)臣無故改官者又五六人。時有敕，凡內(nèi)降非準律令者，并許執(zhí)奏。曾未一月，大臣輒廢不行。鎮(zhèn)乞正中書、樞密之罪，以示天下。

帝天性寬仁，言事者競為激訐，至污人以帷箔不可明之事。鎮(zhèn)獨務引大體，非關(guān)朝廷安危，生民利疚，則闊略不言。陳執(zhí)中為相，鎮(zhèn)論其無學術(shù)，非宰相器。及嬖妾笞殺婢，御史劾奏，欲逐去之。鎮(zhèn)言：“今陰陽不和，財匱民困，盜賊滋熾，獄犴充斥，執(zhí)中當任其咎。御史舍大責細，暴揚燕私，若用此為進退，是因一婢逐宰相，非所以明等級，辨堂陛。”識者韙之。

文彥博、富弼入相，詔百官郊迎。鎮(zhèn)曰：“隆之以虛禮，不若推之以至誠。陛下用兩人為相，舉朝皆謂得人。然近制，兩制不得詣宰相居第，百官不得間見，是不推之以誠也。愿罷郊迎，除謁禁，則于御臣之術(shù)為兩得矣。”議減任子及每歲取士，皆自鎮(zhèn)發(fā)之。又乞令宗室疏屬補外官，帝曰：“卿言是也。顧恐天下謂朕不能睦族耳。”鎮(zhèn)曰：“陛下甄別其賢者用之，不沒其能，乃所以睦族也。”雖不行，至熙寧初，卒如其言。

帝在位三十五年，未有繼嗣。嘉祐初，暴得疾，中外大小之臣，無不寒心，莫敢先言者。鎮(zhèn)獨奮曰：“天下事尚有大于此者乎？”即拜疏曰：“置諫官者，為宗廟社稷計。諫官而不以宗廟社稷計事陛下，是愛死嗜利之人，臣不為也。方陛下不豫，海內(nèi)皇皇莫知所為，陛下獨以祖宗后裔為念，是為宗廟之慮，至深且明也。昔太祖舍其子而立太宗，天下之大公也。真宗以周王薨，養(yǎng)宗子于宮中，天下之大慮也。愿以太祖之心，行真宗故事，拔近屬之尤賢者，優(yōu)其禮秩，置之左右，與圖天下事，以系億兆人心。”疏奏，文彥博使客問何所言，以實告，客曰：“如是，何不與執(zhí)政謀？”鎮(zhèn)曰：“自分必死，故敢言。若謀于執(zhí)政，或以為不可，豈得中輟乎？”章累上，不報。執(zhí)政諭之曰：“奈何效希名干進之人。”鎮(zhèn)貽以書曰：“比天象見變，當有急兵，鎮(zhèn)義當死職，不可死亂兵之下。此乃鎮(zhèn)擇死之時，尚何顧希名干進之嫌哉？”又言：“陛下得臣疏，不以留中而付中書，是欲使大臣奉行也。臣兩至中書，大臣皆設辭拒臣，是陛下欲為宗廟社稷計，而大臣不欲也。臣竊原大臣畏避之意，恐行之而陛下中變耳。中變之禍，不過一死。國本不立，萬一有如天象所告急兵之變，死且有罪，其為計亦已疏矣。愿以臣章示大臣，使其自擇死所。”聞者股栗。

除兼侍御史知雜事，鎮(zhèn)以言不從，固辭。執(zhí)政諭鎮(zhèn)曰：“今間言已入，為之甚難。”鎮(zhèn)復書執(zhí)政曰：“事當論其是非，不當問其難易。諸公謂今日難于前日，安知異日不難于今日乎？”凡見上面陳者三，言益懇切。鎮(zhèn)泣，帝亦泣，曰：“朕知卿忠，卿言是也，當更俟三二年。”章十九上，待命百余日，須發(fā)為白。朝廷知不能奪，乃罷知諫院，改集賢殿修撰，糾察在京刑獄，同修起居注，遂知制誥。鎮(zhèn)雖解言職，無歲不申前議。見帝春秋益高，每因事及之，冀以感動帝意。至是，因入謝，首言：“陛下許臣，今復三年矣，愿早定大計。”又因祫享，獻賦以諷。其后韓琦遂定策立英宗。

遷翰林學士。中書議追尊濮王，兩制、臺諫與之異，詔禮官檢詳?shù)涠Y。鎮(zhèn)判太常寺，率其屬言：“漢宣帝于昭帝為孫，光武于平帝為祖，其父容可稱皇考，議者猶非之，謂其以小宗合大宗之統(tǒng)也。今陛下既以仁宗為考，又加于濮王，則其失非特漢二帝比。凡稱帝若考，若寢廟，皆非是。”執(zhí)政怒，召鎮(zhèn)責曰：“方令檢詳，何遽列上！”鎮(zhèn)曰：“有司得詔，不敢稽留，即以聞，乃其職也。奈何更以為罪乎？”會草制，誤遷宰相官，改侍讀學士。

明年，還翰林，出知陳州。陳方饑，視事三日，擅發(fā)錢粟以貸。監(jiān)司繩之急，即自劾，詔原之。是歲大熟，所貸悉還。神宗即位，復為翰林學士兼侍讀、知通進銀臺司。故事，門下封駁制旨，省審章奏，糾擿違滯，皆著所授敕，后乃刊去。鎮(zhèn)始請復之，使知所守。

王安石改常平為青苗，鎮(zhèn)言：“常平之法，起于漢盛時，視谷貴賤發(fā)斂，以便農(nóng)末，最為近古，不可改。而青苗行于唐之衰世，不足法。且陛下疾富民之多取而少取之，此正百步、五十步之間耳。今有兩人坐市貿(mào)易，一人故下其直以相傾，則人皆知惡之，可以朝廷而行市道之所惡乎？”呂惠卿在邇英言：“今預買絹，亦青苗之比。”鎮(zhèn)曰：“預買，亦敝法也。若府庫有余，當并去之，豈應援以為比。”韓琦極論新法之害，送條例司疏駁，李常乞罷青苗錢，詔命分析，鎮(zhèn)皆封還。詔五下，鎮(zhèn)執(zhí)如初。司馬光辭樞密副使，詔許之，鎮(zhèn)再封還。帝以詔直付光，不由門下。鎮(zhèn)奏曰：“由臣不才，使陛下廢法，有司失職，乞解銀臺司。”

舉蘇軾諫官，御史謝景溫奏罷之；舉孔文仲制科，文仲對策，論新法不便，罷歸故官。鎮(zhèn)皆力爭之，不報。即上疏曰：“臣言不行，無顏復立于朝，請謝事。臣言青苗不見聽，一宜去；薦蘇軾、孔文仲不見用，二宜去。李定避持服，遂不認母，壞人倫，逆天理，而欲以為御史，御史臺為之罷陳薦，舍人院為之罷宋敏求、呂大臨、蘇頌，諫院為之罷胡宗愈。王韶上書肆意欺罔，以興造邊事，事敗，則置而不問，反為之罪帥臣李師中。及御史一言蘇軾，則下七路掎摭其過；孔文仲則遣之歸任。以此二人況彼二人，事理孰是孰非，孰得孰失，其能逃圣鑒乎？言青苗有見效者，不過歲得什百萬緡錢，緡錢什百萬，非出于天，非出于地，非出于建議者之家，蓋一出于民耳。民猶魚也，財猶水也，養(yǎng)民而盡其財，譬猶養(yǎng)魚而竭其水也。”

疏五上，其后指安石用喜怒為賞罰，曰：“陛下有納諫之資，大臣進拒諫之計；陛下有愛民之性，大臣用殘民之術(shù)。臣知言入觸大臣之怒，罪且不測。然臣職獻替而無一言，則負陛下矣。”疏入，安石大怒，持其疏至手顫，自草制極詆之。以戶部侍郎致仕，凡所得恩典，悉不與。鎮(zhèn)表謝，略曰：“愿陛下集群議為耳目，以除壅蔽之奸，任老成為腹心，以養(yǎng)和平之福。”天下聞而壯之。安石雖詆之深切，人更以為榮。既退，蘇軾往賀曰：“公雖退，而名益重矣！”鎮(zhèn)愀然曰：“君子言聽計從，消患于未萌，使天下陰受其賜，無智名，無勇功；吾獨不得為此，使天下受其害而吾享其名，吾何心哉！”日與賓客賦詩飲酒，或勸使稱疾杜門，鎮(zhèn)曰：“死生禍福，天也，吾其如天何！”同天節(jié)乞隨班上壽，許之，遂為令。軾得罪，下臺獄，索與鎮(zhèn)往來書文甚急，猶上書論救。久之，徙居許。

哲宗立，韓維言：“鎮(zhèn)在仁宗時，首啟建儲之議，未嘗以語人，人亦莫為言者。”具以十九疏上之。拜端明殿學士，起提舉中太一宮兼侍讀，且欲以為門下侍郎。鎮(zhèn)雅不欲起，從孫祖禹亦勸止之，遂固辭，改提舉崇福宮。祖禹謁告歸省，詔賜以龍茶，存勞甚渥。復告老，以銀青光祿大夫再致仕，累封蜀郡公。

鎮(zhèn)于樂尤注意，自謂得古法，獨主房庶以律生尺之說。司馬光謂不然，往復論難，凡數(shù)萬言。初，仁宗命李照改定大樂，下王樸樂三律。皇祐中，又詔胡瑗等考正。神宗時詔鎮(zhèn)與劉幾定之。鎮(zhèn)曰：“定樂當先正律。”神宗曰：“然，雖有師曠之聰，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鎮(zhèn)作律尺、龠合、升斗、豆區(qū)、鬴斛，欲圖上之，又乞訪求真黍，以定黃鐘。而劉幾即用李照樂，加用四清聲而奏樂成。詔罷局，賜赍有加。鎮(zhèn)曰：“此劉幾樂也，臣何與焉。”至是，乃請?zhí)~為之，逾年而成，比李照樂下一律有奇。帝及太皇太后御延和殿，召執(zhí)政同閱視，賜詔嘉獎。下之太常，詔三省、侍從、臺閣之臣，皆往觀焉。鎮(zhèn)時已屬疾，樂奏三日而薨，年八十一。贈金紫光祿大夫，謚曰忠文。

鎮(zhèn)平生與司馬光相得甚歡，議論如出一口，且約生則互為傳，死則作銘。光生為《鎮(zhèn)傳》，服其勇決；鎮(zhèn)復銘光墓云：“熙寧奸朋淫縱，險诐憸猾，賴神宗洞察于中。”其辭峭峻。光子康屬蘇軾書之，軾曰：“軾不辭書，懼非三家福。”乃易他銘。

鎮(zhèn)清白坦夷，遇人必以誠，恭儉慎默，口不言人過。臨大節(jié)，決大議，色和而語壯，常欲繼之以死，雖在萬乘前，無所屈。篤于行義，奏補先族人而后子孫，鄉(xiāng)人有不克婚葬者，輒為主之。兄鎡，卒于隴城，無子，聞其有遺腹子在外，鎮(zhèn)時未仕，徒步求之兩蜀間，二年乃得之，曰：“吾兄異于人，體有四乳，則兒亦必然。”已而果然，名曰百常。少受學于鄉(xiāng)先生龐直溫，直溫子昉卒于京師，鎮(zhèn)娶其女為孫婦，養(yǎng)其妻子終身。

其學本《六經(jīng)》，口不道佛、老、申、韓之說。契丹、高麗皆傳誦其文。少時賦《長嘯》，卻胡騎，晚使遼，人相目曰：此“長嘯公”也。兄子百祿亦使遼，遼人首問鎮(zhèn)安否。

百祿字子功，鎮(zhèn)兄鍇之子也。第進士，又舉才識兼茂科。時治平水災，大臣方議濮禮，百祿對策曰：“簡宗廟、廢祭祀，則水不潤下。昔漢哀尊共皇，河南、潁川大水；孝安尊德皇，京師、郡國二十九大水。蓋大宗隆，小宗殺；宗廟重，私祀輕。今宜殺而隆，宜輕而重，是悖先王之禮。禮一悖，則人心失而天意睽，變異所由起也。”對入三等。

熙寧中，鄧綰舉為御史，辭不就。提點江東、利、梓路刑獄，加直集賢院。利州武守周永懿以賄敗，百祿請復至道故事，用文吏領(lǐng)兵，以轄邊界，從之。熊本治瀘蠻事，有夷酋力屈請降，裨將賈昌言欲殺以為功，百祿諭之不聽，往謂本曰：“殺降不祥，活千人者封子孫。奈何容驕將橫境內(nèi)乎？”本矍然，即檄止之。

七年，召知諫院。屬歲旱，請講求急務，收還法令之未便者，以救將死之民。論手實法曰：“造薄手實，許令告匿。戶令雖有手實之文，而未嘗行。蓋謂使人自占，必不以實告，而明許告訐，人將為仇。然則禮、義、廉、恥之風衰矣。”五路置三十七將，專督所部兵，至許辟置布衣參軍謀。百祿察其中，或以恩澤市，或以敗收，或未歷邊方，或起于群盜，疏列其亡狀者十四人，請仍舊制，將佐顓教閱，余付之州縣，事多施行。

與徐禧治李士寧獄，奏士寧熒惑童婦，致不軌生心，罪死不赦。禧右士寧，以為無罪。執(zhí)政主禧，貶百祿監(jiān)宿州酒。元豐末，入為司門吏部郎中、起居郎。

哲宗立，遷中書舍人。司馬光復差役法，患吏受賕，欲加流配。百祿固爭曰：“民今日執(zhí)事，受謝于人，明日罷役，則以財賂人。茍繩以重典，黥面赭衣必將充塞道路。”光悟曰：“微君言，吾不悉也。”遂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