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史》列傳80

○鄭獬陳襄錢公輔孫洙豐稷呂誨劉述劉琦錢顗鄭俠

鄭獬，字毅夫，安州安陸人。少負(fù)俊材，詞章豪偉峭整，流輩莫敢望。進(jìn)士第一。通判陳州，入直集賢院、度支判官、修起居注、知制誥。

英宗郎位，治永昭山陵，悉用乾興制度。獬言：“今國用空乏，近者賞軍，已見橫斂，富室嗟怨，流聞京師。先帝節(jié)儉愛民，蓋出天性，凡服用器玩，極于樸陋，此天下所共知也。而山陵制度，乃欲效乾興最盛之時，獨不傷儉德乎？愿飭有司，損其名數(shù)。”又言：“天子初即位，郡國馳表稱賀，例官其人，此出五代余習(xí)，因仍未改。今庶官猥眾，充溢銓曹。況前日群臣進(jìn)官，已布維新之澤，不須復(fù)行此恩，以開僥幸。”皆不報。又上疏言：“陛下初臨御，恭默不言，所與共政者七八大臣而已，焉能盡天下之聰明哉？愿申詔中外，許令盡言，有可采錄，召與之對。至于臣下進(jìn)見，訪以得失，虛心求之，必能有益治道。”帝嘉納之。時詔諸郡敦遣遺逸之士，至則試之秘閣，命以官。頗有謬舉者，眾論喧嘩，旋即廢罷。獬言：“古之薦士，以謂拔十得五，猶得其半；況今所失未至十五，而遽以浮言廢之，可乎？愿復(fù)此科，使豪俊無遺滯之嘆。”未及行，出知荊南。治平中，大水求言，獬上疏曰：“陛下側(cè)身思咎，念有以消復(fù)之，不知求忠言者，將欲用之邪，抑但舉故事邪？觀前世之君，因變異以求諫者甚眾，及考其實，則能用其言而載于行事者，蓋亦鮮矣。今詔發(fā)天下忠義之士，必有極其所韞，以薦諸朝，一日萬機，勢未能盡覽，不過如平時下之中書、密院，至于無所行而后止。如是則與前世之為空言者等爾。謂宜選官置屬，掌所上章，與兩府近臣從容講貫，可則行之，否則罷之，有疑焉，則廣詢而決之。群臣得而眾事舉，此應(yīng)天之實也。天下之進(jìn)言也甚難，而上之受言也常忽。愿陛下采群臣之章疏，容而聽之，史冊大書，以為某年大水，詔求直言，用某人之辭而求某事，以出夫前世之為空言者，無令徒掛墻壁為虛文而已。”還，判三班院。

神宗初，召獬夕對內(nèi)東門，命草吳奎知青州及張方平、趙抃參政事三制，賜雙燭送歸舍人院，外廷無知者。遂拜翰林學(xué)士。朝廷議納橫山，獬曰：“兵禍必起于此。”已而種諤取綏州，獬言：“臣竊見手詔，深戒邊臣無得生事。今乃特尊用變詐之士，務(wù)為掩襲，如戰(zhàn)國暴君之所尚，豈帝王大略哉！諤擅興，當(dāng)誅。”又請因諒祚告哀，遣使立其嗣子，識者韙之。

權(quán)發(fā)遣開封府。民喻興與妻謀殺一婦人，獬不肯用按問新法，為王安石所惡，出為侍讀學(xué)士、知杭州。御史中丞呂誨乞還之，不聽。未幾，徙青州。方散青苗錢，獬言：“但見其害，不忍民無罪而陷憲網(wǎng)。”引疾祈閑，提舉鴻慶宮，卒，年五十一。家貧子弱，其柩藁殯僧屋十余年，滕甫為安州，乃克葬。

陳襄，字述古，福州侯官人。少孤，能自立，出游鄉(xiāng)校，與陳烈、周希孟、鄭穆為友。時學(xué)者沉溺于雕琢之文，所謂知天盡性之說，皆指為迂闊而莫之講。四人者始相與倡道于海濱，聞?wù)呓孕σ泽@，守之不為變，卒從而化，謂之“四先生”。

襄舉進(jìn)士，調(diào)浦城主簿，攝令事。縣多世族，以請托肋持為常，令不能制。襄欲稍革其俗，每聽訟，必使數(shù)吏環(huán)立于前。私謁者不得發(fā)，老奸束手。民有失物者，賊曹捕偷兒至，數(shù)輩相撐拄，襄語之曰：“某廟鐘能辨盜，犯者捫之輒有聲，余則否。”乃遣吏先引以行，自率同列詣鐘所祭禱，陰涂以墨，而以帷蔽之。命群盜往捫，少焉呼出，獨一人手無所污，扣之，乃為盜者；蓋畏鐘有聲，故不敢觸，遂服罪。

知河陽縣，始教民種稻。富弼為郡守，一見即禮遇之。襄留意教化，進(jìn)縣子弟于學(xué)。或讒之于弼，謂其誘邑子以資過客，弼疑焉。人勸毀學(xué)舍以塞謗，不聽。久之，弼以語襄，襄曰：“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往矣。公茍有惑志，何名知己，”益講說不少懈。弼由是愈益奇之，及入相，薦為秘閣校理、判祠部。譯經(jīng)僧死，遺表度十僧，列子廟三年度一道士，皆抑不行。

知常州，運渠橫遏震澤，積水不得北入江，為常、蘇二州病。襄度渠之丈尺與民田步畝，定其數(shù)，授以浚法。未幾，遂削望亭古堰，水不復(fù)積。入為開封府推官、鹽鐵判官。神宗立，奉使契丹，以設(shè)席小異于常，不即坐。契丹移檄疆吏，坐出知明州。明年，同修起居注，知諫院，改侍御史知雜事。論青苗法不便，曰：“臣觀制置司所議，莫非引經(jīng)以為言，而其實則稱貸以取利，事體卑削，貽中外譏笑。是特管夷吾、商鞅之術(shù)，非圣世所宜行。望貶斥王安石、呂惠卿以謝天下。”又乞罷韓絳政府，以杜大臣爭利而進(jìn)者，且言韓維不當(dāng)為中丞，劉述、范純?nèi)实葻o罪，宜復(fù)官。皆不聽，而召試知制誥。襄以言不行，辭不肯試，愿補外。安石欲以為陜西轉(zhuǎn)運使，帝惜其去，留修起居注。襄懇辭，手詔諭之，乃就職。逾年，為知制誥，安石又欲出之，帝不許。尋直學(xué)士院，安石益忌之，擿其書詔小失，出知陳州，徙杭州，以樞密直學(xué)士知通進(jìn)、銀臺司兼侍讀，判尚書都省。卒，年六十四，贈給事中。

襄蒞官所至，必務(wù)興學(xué)校。平居存心以講求民間利病為急。既亡，友人劉尋視其篋，得手書累數(shù)十幅，盈紙細(xì)書，大抵皆民事也。在經(jīng)筵時，神宗顧之甚厚，嘗訪人材之可用者。襄以司馬光、韓維、呂公著、蘇頌、范純?nèi)省⑻K軾至于鄭俠三十三人對，謂光、維、公著皆股肱心膂之臣，不當(dāng)久外；謂俠愚直敢言，發(fā)于忠義，投竄瘴癘，朝不謀夕，愿使得生還。帝不能盡用。

錢公輔，字君倚，常州武進(jìn)人。少從胡翼之學(xué)，有名吳中。第進(jìn)士甲科。通判越州，為集賢校理、同判吏部南曹。歷開封府推官、戶部判官、知明州。衙前法以三等差次勞勤，應(yīng)格者聽指酒場以自補，富者足欲而貧得日困，充募益鮮；額有不足，至役鄉(xiāng)民，破產(chǎn)不供費。公輔取酒場官鬻之，分輕重以給役者，不復(fù)調(diào)民。同修起居注，進(jìn)知制誥。

英宗即位，陳《治平十議》，大要言采民政，分吏課，擇守宰，置二府官屬。又作《帝問》一篇上之。王疇為翰林學(xué)士未久，擢副樞密。公輔謂疇素望淺，不草制。帝以初政用大臣，而公輔格詔，謫為滁州團(tuán)練使。議者以為重，呂誨等上章救之，不得。逾年，起知廣德軍。神宗立，拜天章閣待制、知鄧州，復(fù)知制誥。入見，帝勞苦之，使錄《十議》以進(jìn)，命知諫院。嘗至中書白事，富弼謂曰：“上求治如饑渴，正賴君輩同心以濟。”公輔曰：“朝廷所為是，天下誰敢不同！所為非，公輔欲同之，不可得已。”

王安石雅與之善，既得志，排異己者，出滕甫鄆州。公輔數(shù)于帝前言甫不當(dāng)去。薛向更鹽法，安石主其議，而公輔謂向當(dāng)黜，遂拂安石意，罷諫職，旋出知江寧府。明年，帝欲召還，安石言其助小人為異議，不宜在左右，但徙揚州。以病乞越，改提舉崇福觀，卒，年五十二。

孫洙，字臣源，廣陵人。羈丱能文，未冠擢進(jìn)士。包拯、歐陽修、吳奎舉應(yīng)制科，進(jìn)策五十篇，指陳政體，明白剴切。韓琦讀之，太息曰：“慟哭流涕，極論天下事，今之賈誼也。”再遷集賢校理、知太常禮院。

治平中求言，以洙應(yīng)詔疏時弊要務(wù)十七事后多施行，兼史館檢討、同知諫院，乞增諫員以廣言路。凡有章奏，輒焚其稿，雖親子弟不得聞。王安石主新法，多逐諫官御史，洙知不可，而郁郁不能有所言，但力求補外，得知海州。免役法行，常平使者欲加斂緡錢，以取贏為功，洙力爭之。方春旱，發(fā)運使調(diào)民浚漕渠以通鹽舸，洙持之不下，三上奏乞止其役。旱蝗為害，致禱于朐山，澈奠，大雨，蝗赴海死。

尋干當(dāng)三班院。三班員過萬數(shù)，功罪籍不明，前后牴牾，吏左右出入，公為欺奸。洙革其甚者八事，定為令。同修起居注，進(jìn)知制誥。先是，百官遷敘，用一定之詞，洙建言：“群臣進(jìn)秩，事理各異，而同用一詞；至或一門之內(nèi)，數(shù)人拜恩，名體散殊，而格以一律。茍從簡便，非所以暢王言、重命令也。”詔自今封贈蔭補，每大禮一易，他皆隨等撰定。

元豐初，兼直學(xué)士院。澶州河平，作靈津廟，詔洙為之碑，神宗獎其文。擢翰林學(xué)士，才逾月，得疾。時參知政事闕，帝將用之，數(shù)遣中使、尚醫(yī)勞問。入朝期日，洙小愈，在家習(xí)肄拜跽，僨不能興，于是竟卒，年四十九。帝臨朝嗟惜，常賻外賜錢五十萬。

洙博聞強識，明練典故，道古今事甚有條理。出語皆成章，雖對親狎者，未嘗發(fā)一鄙語。文詞典麗，有西漢之風(fēng)。士大夫共以丞輔期之，不幸早世，一時憫傷焉。

豐稷，字相之，明州鄞人。登第，為谷城令，以廉明稱。從安燾使高麗，海中大風(fēng)，檣折，舟幾覆，眾惶擾莫知所為，稷獨神色自若。燾嘆曰：“豐君未易量也。”知封丘縣，神宗召對，問：卿昔在海中遭風(fēng)波，何以不畏？”對曰：“巨浸連天，風(fēng)濤固其常耳，憑仗威靈，尚何畏！”帝悅，擢監(jiān)察御史。治參知政事章惇請托事，無所移撓，出惇陳州。徒著作佐郎、吏部員外郎，提點利州、成都路刑獄。

入為殿中侍御史。上疏哲宗曰：“陛下明足以察萬事之統(tǒng)，而不可用其明；智足以應(yīng)變曲當(dāng)，而不可用其智。順考古道，二帝所以圣；儀刑文王，成王所以賢。愿以《洪范》為元龜，祖訓(xùn)為寶鑒，一動一言，思所以為則于四海，為法于千載，則教化行，習(xí)俗美，而中國安矣。”劉奉世冊立夏國嗣子乾順，而乾順來賀坤成節(jié)，奉世遽出境，稷劾之，奉世以贖論，遷右司諫。揚、荊二王為天子叔父，尊寵莫并，密令蜀道織錦茵。稷于正衙論曰：“二圣以儉先天下，而宗王僭侈，官吏奉承，皆宜糾正。”既退，御史趙幾謂曰：“聞君言，使幾汗流浹背。”改國子司業(yè)、起居舍人，歷太常少卿、國子祭酒。車駕幸太學(xué)，命講《書·無逸篇》，賜四品服，除刑部侍郎兼侍講。元祐八年春，多雪，稷言：“今嘉祥未臻，沴氣交作，豈應(yīng)天之實未充，事天之禮未備，畏天之誠未孚歟？宮掖之臣，有關(guān)預(yù)政事，如天圣之羅崇勛、江德明，治平之任守忠者歟？愿陛下昭圣德，祗天戒，總正萬事，以消災(zāi)祥。”帝親政，召內(nèi)侍居外者樂士宣等數(shù)人。稷言：“陛下初親萬機，未聞登進(jìn)忠良，而首召近幸，恐上累大德。”

以集賢院學(xué)士知潁州、江寧府，拜吏部侍郎，又出知河南府，加龍圖閣待制。章惇欲困以道路，連歲亟徙六州。徽宗立，以左諫議大夫召，道除御史中丞。入對，與蔡京遇，京越班揖曰：“天子自外服召公中執(zhí)法，今日必有高論。”稷正色答曰：“行自知之。”是日，論京奸狀，既而陳瓘、江公望皆言之，未能動。稷語陳師錫等曰：“京在朝，吾屬何面目居此？”擊之不已，京遂去翰林。又乞辨宣仁誣謗之禍，且言：“史臣以王安石《日錄》亂《神宗實錄》，今方修《哲宗實錄》，愿申飭之。”時宦官漸盛，稷懷《唐書·仇士良傳》讀于帝前，讀數(shù)行，帝曰：“已諭。”稷為若不聞?wù)撸x畢乃止。

曾布得助嬖昵，將拜相，稷約其僚共論之。俄轉(zhuǎn)工部尚書兼侍讀，布遂相。稷謝表有佞臣之語，帝問為誰，對曰：“曾布也。陛下斥之外郡，則天下事定矣。”改禮部。論宋用臣不當(dāng)賜美謚，不為書敕。哲宗升祔，議功臣配享，稷以為當(dāng)用司馬光、呂公著。或謂二人嘗得罪，不可用。稷曰：“止論其有功于時爾，如唐五王豈非得罪于中宗，何嫌于配享？”又言：“陛下以‘建中靖國’紀(jì)元，臣謂尊賢納諫，舍己從人，是謂‘建中’；不作奇技淫巧，毋使近習(xí)招權(quán)，是謂‘靖國’。以副體元謹(jǐn)始之義。”禁內(nèi)織錦緣宮簾為地衣，稷言：“仁宗衾褥用黃絁，服御用縑繒，宜守家法。”詔罷之。

稷盡言守正，帝待之厚，將處之尚書左丞，而積忤貴近，不得留，竟以樞密直學(xué)士守越。蔡京得政，修故怨，貶海州團(tuán)練副使、道州別駕，安置臺州。除名徙建州，稍復(fù)朝請郎。卒，年七十五。建炎中，追復(fù)學(xué)士，謚曰清敏。

初，文彥博嘗品稷為人似趙抃，及賜謚，皆以“清”得名。稷三任言責(zé)，每草疏，必密室，子弟亦不得見。退多焚稿，未嘗以時政語人。所薦士如張庭堅、馬涓、陳瓘、陳師錫、鄒浩、蔡肇，皆知名當(dāng)世云。

論曰：熙寧行新法，輕進(jìn)少年爭趨競進(jìn)，老成知務(wù)者逡巡引退，何其見幾之明耶？獬議論剴切，精練民事，青苗法行，獬獨幡然求去，至窘迫不堪，弗恤也。襄奮起海隅，屢折不變，學(xué)者卒從而化，乃心民事，死猶不已。公輔以忤安石見黜，洙為諫官不能言，至免役取贏，洙方力爭，所謂不揣其本者歟！稷劾蔡京，論司馬光、呂公著當(dāng)配享廟庭，蓋亦名侍從也。

呂誨，字獻(xiàn)可，開封人。祖端，相太宗、真宗。誨性純厚，家居力學(xué)，不妄與人交。進(jìn)士登第，由屯田員外郎為殿中侍御史。時廷臣多上章訐人罪，誨言：“臺諫官許風(fēng)聞言事，蓋欲廣采納以補闕政。茍非職分，是為侵官。今乃詆斥平生，暴揚曖昧，刻薄之態(tài)浸以成風(fēng)，請下詔懲革。”樞密副使程戡結(jié)貴幸，致位政地，誨疏其過，以宣徽使判延州。復(fù)上言：“戡以非才罷，不宜更委邊任；宣徽使地高位重，非戡所當(dāng)?shù)靡病！眱紘鞅∑浞颍归_禁門入訴。誨請并劾閽吏，且治主第宦者罪，悉逐之。御藥供奉官四人遙領(lǐng)團(tuán)練使，御前忠佐當(dāng)汰復(fù)留，誨劾樞密使宋庠陰求援助，徇私紊法。詔罷庠而用陳升之為副使，誨又論之。升之既去，誨亦出知江州，時嘉祐六年也。

上疏請蚤建皇嗣，曰：“竊聞中外臣僚，以圣嗣未立，屢有密疏請擇宗人。唯陛下思忠言，奮獨斷，以遏未然之亂。又聞太史奏，彗躔心宿，請備西北。按《天文志》，心為天王正位，前星為太子，直則失勢，明則見祥。今既直且暗，而妖彗乘之，臣恐咎證不獨在西北也。自夏及秋，雨淫地震，陰盛之沴，固有冥符。近者宗室之中，訛言事露，流傳四方，人心駭惑，窺覦之志，可不防其漸哉！愿為社稷宗廟計，審擇親賢，稽合天意，宸謀已定，當(dāng)使天下共知。萬一有奸臣附會其間，陽為忠實，以緩上心，此為患最大，不可不察也。”仁宗以誨章付中書韓琦，由此定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