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有一搭無一搭的說著，待走過不遠(yuǎn)，步杰又道：“瞎子，我看莫要回寺中了，此時(shí)離上課還早，不如去私塾坐上一坐，喝杯茶怎樣？”

孤僧瞎忙搖頭道：“不去，不去。”

步杰就戲謔道：“莫不是你當(dāng)年背著俺們幾個(gè)，偷過小尼姑，怕了那裏不成？”

孤僧瞎登時(shí)面紅耳赤，便急聲道：“步師爺，休要取笑俺瞎子，這玩笑可開不得。”

原來那私塾所在之處，原本為一尼姑庵，坐落鷹嘴崖村東。卻在二十余載前，不知為何，竟一夜之間尼去庵空，后來方被改為村中學(xué)堂。

見他如此囧相，步師爺不禁憶起年少時(shí)，眾多玩伴于尼姑庵外的惡作劇。那會兒，孤僧瞎還是一個(gè)清秀小沙彌，因打小同村中孩子長大，了源寺的大和尚又管教不嚴(yán)，故玩鬧的十分有趣，當(dāng)著小尼姑的面，沒少被戲耍一番。

想起這些，步師爺心中雖覺好笑，卻也不由感慨，竟一晃人至中年了。再看孤僧瞎這骯臟之相，哪裏還有當(dāng)年的半點(diǎn)模樣，也就不再調(diào)笑于他。

便這般，兩人一路搭著話，不時(shí)就來到了源寺外。而此時(shí)的孤僧瞎，經(jīng)北風(fēng)一吹，更是酒勁上頭，不但迷糊起來，且站立不穩(wěn)，步師爺好不容易才將他攙扶住。

這了源寺，不知建于哪朝哪代，只曉得年月甚久，坐落村中之北，于落因谷外、鷹嘴石下。曾香火旺盛時(shí)，僧眾達(dá)十余人之多，后來才慢慢敗落、蕭條。

孤僧瞎自小長于寺中，至于身世出處，又來自哪裏，一概不知。據(jù)村中老人所言，一日，被了源寺的大和尚給抱了回來，待其師傅圓寂后，整個(gè)寺中也只剩得他一人。

只見，了源寺外的牌匾早已破舊不堪，四周墻皮斑駁，處處泛著青苔。而山門殿內(nèi)的金剛、力士，也是蛛網(wǎng)結(jié)遍、東仰西歪。

再進(jìn)得內(nèi)去，到處荒草叢生，除了大雄寶殿還相對完好，其余皆已坍塌過半，無一處不蒙塵雜亂，可見不是一般敗落。卻惟有晨鐘尚在，或許來了興致，仍能時(shí)而撞上一回。

等步師爺將孤僧瞎，扶至一處破舊僧舍，又安頓他躺下，正欲離去時(shí)，卻被其抓住不放。于是就笑道：“瞎子，咱已將你送回來了，還待怎樣？”

只見孤僧瞎一副醉酒之相，口中嘟囔道：“本是宿債孽緣起，終使兒女空對望，步師爺，不如早些去了吧。”

步杰頓然一怔，隨即眉頭緊鎖，不悅道：“你這瞎子，又胡言語甚么。”便也不再理會，徑直離開。

卻是在回去路上，卻不知怎的，竟因孤僧瞎一句無端之話，心中莫名的不適。反覆思量著也不得其意，直至悶悶來到了尼姑庵。

這座庵堂，坐落村東河岸之上，名喚“空清庵”。雖四周院墻及山門皆被拆除，且已有些破舊，但憑著外觀仍能想象，鼎盛時(shí)期，香火有多興旺。

只見，外面拱門居中高聳，兩側(cè)拾臺階而上，各有佛殿三間，再進(jìn)去是諾大空蕩的庭院，左右偏殿皆為七間，正面是禪房十間。

西北首留有甬道，早年應(yīng)是通往菜地，東北首再開一門，出去乃為入廁之所。至于從前庵內(nèi)供奉的各等菩薩，如今卻早已不見了蹤影。

閑言少敘。待步師爺走進(jìn)西首幾間禪房，但見裏面桌椅板凳一應(yīng)俱全，顯然乃村中私塾。而等坐下拿起一本書來，卻又無心思可讀，此時(shí)正為中午，難免就犯起困來，遂趴于桌前睡了過去。

朦朧中，踏入羊徑、穿越竹海，來至一處地方，卻看有茅舍幾間，籬笆竹院、石桌石凳，并遍地芬芳。那正屋之外，分明書著“懷夢居”三個(gè)大字。

待推門而入，只見屋內(nèi)甚是素雅，有兩榻一案，桌上筆墨紙硯、茶溢飄香。步師爺忍不住將那茶端過喝了一口，竟頓覺神清氣明，而后又拿得案上的冊子觀了起來，封面乃是畫著一幅夜色水墨。

但看此圖意境：

赤色孤島渺渺，弱水三萬茫茫。

一仙一牛飄飄，懷夢崖草荒荒。

再翻下去，又見書道：

一世赤心傷，妄自空相隨；二世情意絕，望穿肝腸斷；

三世為奴賤，咫尺卻天涯；四世孤煞劫，江湖獨(dú)飄零；

五世悲癡狂，殉情故人冢；六世虛功名，夢斷塞關(guān)外；

七世苦牛郎，應(yīng)罪落因果；八世瘋魔僧，塵緣斷幽山；

九世鬼相卑，偏生不渝情；十世終夫妻，同衾又同穴。

步師爺不明其意，遂之又往下看去，無非幾闋詩詞，乃是這般：

其一：薄命涼生泣血淚，飄零身世堪悲。惜勞燕分飛，相去天涯幾時(shí)回？何必北雪期南梅，殘?jiān)屡f日破歲。嘆三千弱水，地蟒夜孫空相對。

其二：半生凝情難滅，牽恨愁生未歇。巫山空除卻，云女夢有別，湘靈起江波，咽離歌。嘆姮娥，悲雙蝶，天孫河鼓今如何？春山月，相思切，書難托，哪堪蜀魄啼血。淚傾浣沙溪，聞鈴霖雨夜。鬢如雪，病魂鎖。人未死，心先竭，一葉飄萍逐過客。

其三：三生石畔舊模樣，靈河岸，離恨天上。最是十裏桃花香，因生緣，鳳求凰。欲話今生恐?jǐn)嗄c，故人在，咫尺茫茫。誰負(fù)誰傷何所償，輪回道，他生望。

其四：馬蹄疾，江湖遠(yuǎn)。八千裏山川，煮酒論劍。贏得盛名吞骨泉。恩仇快意，獨(dú)孤在天。茅蓬舍，紫竹間。晚來恨歸隱，漁樵耕卷。忍看浮生風(fēng)云散。老卻佳人，負(fù)了塵緣。

其五：夢驚夜半孤雁唱，一凄一哀扣人腸。夢裏猶生夢外傷，夢裏夢外并回腸。恨無流光系過往，草堂柴門閉舊香。心逝東去水茫茫，隔岸空唱杏園芳。

其六：蒼蒼蒹葭，兩鬢霜華，苦等十八年冬夏。茅蓬草舍妾為家，日做蠶婦夜紡紗。閨中淚，功名路，陣前馬。萬裏封侯悲白發(fā)，待盡朱顏泣落花。關(guān)山阻，音信斷，西海沙。

其七：半宵殘雨摧芙蓉。芯藏蕾中初成秋。一灣幽情滿目愁。根絲絲。知是蓮仁苦正濃。

其八：苦酒聞舊雨，亂風(fēng)舞殘花。寸心結(jié)，別后天涯。人生無窮相思事，生白頭，去年華。血陽余影盡，蒼山落暮霞。臥醉腸，夢入誰家？數(shù)聲點(diǎn)點(diǎn)驚歸鴉，聽晚鐘，起梵剎。

其九：雨灑群山秋，風(fēng)亂紅葉霜草。煙收鄉(xiāng)色霧籠寒，暮水孤村關(guān)情少。七分酒入舊腸事，方知愁心老。殘生凄楚分明，落盡浮華終恨了。

其十：花燭暖，良辰鴛鴦并相伴。寸心許三愿：一愿夫君康安。二愿妾身歡顏。三愿盟誓教天憐，白首約生年。

正往下看著呢，忽聞得屋外，獸聲不止、悲戚哀嚎，便匆匆跑出觀望。卻見此時(shí)，又突地天昏地暗、飛沙走石，只見一頭異牛怪獸，怒目而視竟直奔他而來，就嚇得趕忙逃命，再瞧那幾間茅舍也隨之坍塌。

而步師爺慌不擇路，待跌跌撞撞地又來到一地，但聽四遭陰風(fēng)森森、鬼哭狼嚎，如何不嚇得瑟瑟發(fā)抖，便一時(shí)不知怎般是好。

這時(shí)，卻看有一端麗女子，凄容滿面的，領(lǐng)著一嬰孩站于面前。奇異的是，那孩子竟五官皆沒，又“咿咿呀呀”地，聲色甚為滲人，而后就伸著小手向他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