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是詢問，但更是早已不需意琦行再應什么。音尾剛收，刀芒已動，一片雪樣寒光，掃地卷身，頃刻鋪開，破碎琉璃。

意琦行站在窗口，屋裏熄滅了燈燭，更看得清楚一天冷曠顏色。他不是第一次見到綺羅生的刀，但卻是第一次全然不存他境擾心，只安安靜靜的，看這一場刀舞。

武道七修，七絕并稱，意琦行的劍，孤標傲世，堪稱絕頂拔俗，但綺羅生的刀，進退揚舞之間，明明是雪練一般冷峭的刀光，卻偏偏素極生艷，一刀劃過，紅塵萬丈，笑傲其中。

說是舞刀，但綺羅生非是拿捏姿態娛人之意，招招式式，開闔如電。靜水深流之中，突拔巨浪，眨眼淹沒塵囂，又覆驚艷絕式。刀光明麗，但其中凜冽之氣，不曾弱了半分，氣勁卷過身遭，土崩石走，遍地白霜震如玉屑，半是冷殺，半如夢幻。

意琦行身祧七修，雖是名舉劍上修為，但其他六絕，也是兼通。眼見著一路刀法開闔，火候精髓，皆是入骨三分，更有許多自武者自身衍煉而出的獨有風華，絲絲縷縷，扣合其中，心中早是暢意，但心念微轉，卻是開口慢悠悠道：“你這哪裏是舞刀，分明是對敵臨陣的氣魄，耀武揚威才是。”

綺羅生一式走盡，聽他這一句，揚了揚眉梢，驀然手腕一振，身隨步走，江山過處，勢如裂玉剖金。那刀身輕薄，真氣灌入，登時顫鳴不止，綺羅生卻回過肘來，大袖揮轉，繚亂如云，順其勢，合刀鳴，且舞且吟：“俠骨不摧獨我在，邀游日遠藐塵氛。”

他刀尖一轉，刀氣銳嘯，前一刻尚是刀刀分明，頃刻忽然激蕩似繞身白練，刀光人影，剎那難分。那一片冷光，掃過三丈方圓，驀然拔地而起。意琦行猛的抬頭，倒似入眼了一輪寒光四迸的明月，月升即落，盡散點點銀輝。炫目刀軌一收，再現出瑯玉樹般的人影，眼角飛笑，吐字清朗：“對此發興氣益振，騰身起舞不動塵。br> 刀勢愈繁，而刀花愈如片片亂雪，繽紛零落。一時間竟讓人有些迷惑，鋪天蓋地而來的刀雪，當真可奪造化神奇不成？綺羅生按壓江山，身躍輕靈，連綿刀意不亂，一雙璀璨如星的眸子，卻不再落于刀刃，而是睇向意琦行。音如冷玉，卻帶溫聲：“是時天冷月半昏，瓊英玉屑飄繽紛。卻愁梨雪急摧落，花光刃光兩難分。”

刀聲一嘯，割裂夜半之寒。意琦行伸出手去，窗欞外，一點寒意飄飄蕩蕩落在他的手心，又頃刻化去。他這才覺得，刀雪之外，天雪不知何時，也已珠零玉點，自陰灰天幕，繽紛而下。

“下雪了……”

他喟嘆一聲，一縷刀氣忽攸已至，似是無意，卻更似頑皮，撩向他的鬢邊。意琦行 “嗯”了一聲，不假思索閃身，讓開刀氣，人也不見如何動步，已落身窗外。紛紛細雪，撲面沾衣，風雪之中，刀璀更勝冰雪清冽。綺羅生刀勢不收，仍似擊碎瓊瑤。意琦行卻被他一刀點過之后，索性不再立身于旁靜觀，而是悠然舉步，向他行去。

冰風平刃起，刀快斬琳瑯。卻有翩然客，行絕遍地霜。刀光如同天落雪，鋪滿周遭天地，綺羅生不見半分停緩，仍在刀舞之中盡洩一腔快意。但意琦行步步行來，唯見天雪沾衣，江山刀雪，卻只在身前身后寸許流離。非是綺羅生避讓，而是七修魁首，當得起這刀光零落中的信步之能，非但當得起，更有閑暇又拈雪花，且拈且融，卻不拂他此來之興。

區區數丈，衣袍攬風行來，也不過頃刻，便入刀芒深處。意琦行一路捻融了無數新雪，眼神卻只落向綺羅生一人，悠悠接上了他的詞句：“生平快意此為最，眼中奇絕惟見君。繁花明艷不照眼……”

尾音猶在，刀嘯清嗥。一聲玉振般的銳鳴乍起乍收，漫天刀雪銀光，一掃盡斂，凝做一道更勝照眼霜雪的厲閃，劃向意琦行面門。刀來凌厲，雪白身影緊隨其后，意琦行不見閃避，卻是反而伸出一只手，迎著破風而來的艷刀，遞向綺羅生。

刀盡處，凜冽寒收。不避不讓的配合，江山恰恰挑過意琦行鬢下三分。一綹垂發，吹刃而斷。綺羅生左手一探，已將那一縷銀灰發絲盡數收入掌中，而同時身前一暖，自個的腰肢，也不偏不倚被送到了意琦行伸開的臂彎內。

收拳回臂，擁做滿懷溫柔。

綺羅生忽然就一歪頭湊到意琦行的耳邊去，咬著他的耳垂，吹著氣道出了最后一句詩句：“心獨此向可為春。”

夜雪冰涼，寒意繞徹周身。但綺羅生額頭身上卻微微見了汗，整個人都暖暖的，與個小火爐相似。

江山插落地面，他索性雙手環抱住了意琦行，也不開口，只在脖頸臉頰處挨挨擦擦，磨蹭個不停。意琦行覺得自個倒似抱了個偌大的毛茸茸的愛寵在懷裏，被他額前碎發騷過皮膚，若有若無的發癢。又讓他蹭了片刻，拍了拍腰背道：“盡興了？”

綺羅生胡亂點著頭，身上仍有騰騰熱氣，聲音也是輕快歡喜的：“好久不曾這般舒活筋骨，當真爽快！”他一重心意是為了暢懷舒意，另有一重，卻是要給意琦行看了，自己當真已經恢覆得七七八八，可不再是昔日連上車下車，都得靠人背扶的傷病模樣。

意琦行如何不懂他的心思，點著頭，又伸手抹了抹他鼻洼處的細小汗珠：“爽快是爽快，但你一身透汗，在雪地裏站久了，恐怕又有風寒找上門來。進屋吧。”

兩人在后院這一番折騰，虧得深夜人靜，又只是演練刀法，沒有戰聲。故而段家滿門都不曾受了驚動，夜幕下只有冷風飛雪，安靜得再無其他聲響。綺羅生被意琦行牢牢摟在懷裏，半分不覺得冷，倒是雪花落在臉頰，絲絲縷縷的涼，十分愜意。他貪這一點舒服，抱住了意琦行偏不邁步，又磨了半晌，忽然摸摸索索的，把一只手直往意琦行懷中探去。

他手下沒個分寸，扯得意琦行的衣領都微微凌亂了。意琦行忙一把攥住他，低聲道：“別鬧，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