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br/br毫無意外,顏喬喬帶著兩只黑眼圈來到公良瑾面前。/br/br“殿下……”/br/br顏喬喬欲言止。/br/br公良瑾抬眸看她：“有話說?！?br/br她絞了絞手指，謹慎開口：“殿下常住清涼臺，可曾時不時聽到奇怪的琴聲？”/br/br“？”/br/br公良瑾睛打量她一眼，“不曾?！?br/br顏喬喬輕嘶一口涼氣,抿了抿唇,緊張問：“來不曾？”/br/br清涼臺的風似乎陰寒了許多，掠過她的后脖頸時,就像有一只白『色』廣袖幽幽拂啊拂。/br/br見她目光瑟瑟,公良瑾擱下朱筆,無奈道：“琴聲有何不妥？”/br/br顏喬喬壓低了嗓音：“古怪！”/br/br公良瑾：“……”他的表情也變得有些古怪。/br/br她壯了壯膽,心中默念忠君愛國百無禁忌,然后抬起眸子望向高闊的殿頂，強忍著心戰栗察看那些“陰氣”較重的角落。/br/br這一看發現，這間大殿每一處清清朗朗，就像坐在案后的那個人一樣,正派光明。/br/br那是……皎皎之光照耀不到的方？/br/br她微微躬,視線瞟向桌底、榻底……/br/br半晌，見她的眼神越來越不對勁，公良瑾無奈道：“清涼臺只有我一人撫琴——我的琴聲何古怪？”/br/br顏喬喬緩緩睜大了眼睛：“……？”/br/br許久,她夢初醒,松一口長氣，愉悅笑開。/br/br“真是殿下啊！”/br/br公良瑾：“……”不然呢？/br/br顏喬喬的笑容綻至一半，忽然頓住，謹慎道：“可是旁人說不曾見過殿下撫琴。殿下確我每次看到的是您？那個時辰,有些遲?！?br/br最后個字說得鄭重事、意味深長。/br/br他涼涼瞥著她：“十曲‘待月來’，應的正是日將落、月未起之景?！?br/br“哦……”顏喬喬懵懂點。/br/br他垂眸，理了理廣袖,淡笑：“未能以琴音引你入境，是我技藝不精?！?br/br顏喬喬趕緊搖：“不不，您那是對牛彈琴?！?br/br話一出口，發現很有作多情的嫌疑——殿下哪里是對著她彈琴呢。比作牛，竟是碰瓷了牛兄。/br/br想要開口解釋，怕越描越黑。/br/br他淡聲道：“對月，非對牛?！?br/br顏喬喬：“嗯嗯，明白明白。殿下彈琴是極的，我遠遠聽著，覺得您和琴音像月亮一樣會發光。”/br/br談論過于高雅的話題著實有些難為她。她說不出個道道，也不敢抖機靈甩成語，生怕意境領會錯了，夸出南轅北轍的效果。/br/br心下不禁暗想，倘若站在此的人是秦妙有，必接得上殿下的話，宮商角徵羽談到金鐘石磬琴瑟弦管，至陽律陰律大通小韻。/br/br她就不行了，多年禮樂學到了牛上，照著葫蘆畫不出個瓢。/br/br不過這么一說，她也就明白了事情始末——原來不是殿下逢逢七彈琴，而是因為每逢、七之日，她總要獨留在黑木樓趕課業，回來得遲，恰撞上了他撫琴待月的時辰。/br/br莫非……別的日子他也在？/br/br這么一想，感覺就像虧了座金山。/br/br公良瑾黑眸含笑，閑閑問道：“為何總有幾日遲歸？”/br/br顏喬喬老實回道：“逢七是禮樂課，課業逃不掉。一月是我的生辰，也是我娘親的忌日，我怕她在天之靈回來看我，發現我不交課業會生氣，于是不敢不做?！?br/br公良瑾：“……”/br/br雖然知道她很不著調，但這個思路還是始料未及。/br/br令人不知何安慰起。/br/br“南山王將你照顧得很?！彼馈?br/br顏喬喬點：“爹爹沒娶后娘，也沒有侍妾，他惦念著娘親呢。我沒見過娘親，但我知道娘親是個很的人，她懷我的時候，大約知道子撐不過去，特意為我趕制了許多小衣，嬰孩開始，每歲有……”/br/br她懊惱咬了咬舌，及時住口。/br/br殿下雖是神仙中人，畢竟也，也是位男子。/br/br“無妨?！惫艰獪芈暤溃绑聽?、跪『乳』之情，人皆有之，不必介懷?！?br/br他的淡然寬慰讓她心中微微發暖，張口多說了幾句：“娘親生我的時候就沒了，同月，爹爹嫡親的妹妹也因病而逝。接連出事，外間有了謠言，說我是不祥之人，出生帶煞，克親人，必將帶來大災禍。”/br/br公良瑾面『色』微沉：“無稽之談?！?br/br“嗯！”她彎起眼睛，“爹爹和大哥護著我，大哥那時只有四歲，拖著爹爹的寶劍就要出去斬人。后來爹爹下了禁令，府中再無聲音，只有哥哥時而吹噓的‘壯舉’，要我將來對他孝順——他也不怕折壽?！?br/br公良瑾失笑：“……這個顏青！”/br/br顏喬喬注意到，提起韓崢，殿下總是公事公辦稱他為韓世子。而提到她大哥，殿下卻直呼名。/br/br感覺就，特別君臣宜。/br/br想起爹和大哥，她的心中仿佛照了暖融融的陽光，語氣更輕快了幾分：“爹爹教我，凡事皆有兩面，因為娘親逝去而難過，那是因為她很、我愛著她——這樣一想，會快樂些。就這樣，我與大哥被他教得越來越心大，無論遇到什么事，總有辦法我安慰?！?br/br他微微笑了起來：“此甚。”/br/br“是啊……”她想起另一些往事，笑容漸淡，輕聲語，“不然也捱不了那么久?！?br/br黑暗陰寒的七年，她是笑著生生捱過。/br/br她咬住唇，極力壓下心涌起的情緒，不想在他面前表現出異樣。/br/br他靜靜注視她片刻，挽袖，裝一盞茶，推向她。/br/br“燙?！彼麥芈曁嵝?。/br/br顏喬喬：“……”/br/br終究還是沒能瞞過洞若觀火的殿下——上次她難過，他就問她是不是被茶燙著。/br/br忍了一會的眼淚終究還是沒包住。/br/br他并未看她，也沒有再多言半句，垂眸批示文書去了。/br/br顏喬喬捧起熱茶慢慢啜飲，心間被春日暖風吹拂。/br/br‘殿下，待您歸來，我大約已手刃了仇敵，日后再不會在您面前難過?！?br/br*/br/br『藥』童送來了『藥』爐，顏喬喬守在旁邊煎『藥』，總覺得熱霧氤氳，讓她視野變得模糊不清。/br/br今日，“春生”更加茁壯了，凝聚道意時，她能夠清晰感覺到絲絲縷縷靈氣沁過來，順著指尖潛入心脈，令她周酥酥麻麻。/br/br明日殿下要啟程，她再無靈氣可蹭，想到此事，心中多少有些惆悵。/br/br不過有失必有得，想想不用早起，顏喬喬歡脫成了林間的兔子。/br/br『藥』湯煎，她親手將它裝紫金小『藥』碗，捧到他的案前。/br/br趁他喝『藥』，她不動聲『色』將手指放到他的肩后，偷偷讓蘊了一會的碧綠道光落在他的傷處。/br/br他的肩膀微微動了下，持碗的手一頓，指節微微發力，平穩將『藥』湯送入口中。/br/br飲盡，落碗。/br/br“去吧?！贝蠹s是飲了苦『藥』的緣故，向來清潤的嗓音微有一絲啞意，沉得動人。/br/br她的心臟微微錯跳，退開一步，正『色』行禮：“殿下此行，千萬保重。”/br/br“嗯?！?br/br目送她踏出大殿，走下臺階，穿過庭院離開清涼臺，公良瑾收回視線，眸『色』微微復雜。/br/br她的道意并非治愈，而是催發。/br/br用在他的手上倒只是促氣血運轉，用在傷處……垂眸一看，被她‘揠苗助長’過的傷口已開始滲血。/br/br效果可謂立竿見影。/br/br他喚來沉舟，淡聲吩咐：“請老師看著些，我不在時，莫讓她替人治療?！?br/br沉舟唇角微抽：“……是?！?br/br正待出門，聽公良瑾道：“此事不必讓她知道?！?br/br她的誤解，倒是讓道意凝聚得甚。/br/br*/br/br這夜，顏喬喬總算沒有繼續失眠。/br/br一覺睡醒，她發現天『色』未明，竟然還沒到卯時。/br/br顏喬喬：“？？？”/br/br然醒的奇跡為何不發生在昨天和前天？/br/br她躺了一會，發現再睡不著了，后背仿佛被無數『毛』『毛』針不停扎，催促她起床。/br/br她『迷』茫起，洗漱完畢，站在黑漆漆的庭院門口吹冷風。/br/br天未亮時，風可真冷啊。/br/br殿下此刻下山了嗎？/br/br念一起，百爪撓心。她抿住唇，在門檻內外反復踱了幾輪，終于決到山門遙遙送一送人——倘若來得及的話。/br/br反正，起起了。/br/br她順著鑲嵌了蓮燈的石道，穿過幾處仍在沉睡的臺，抵達山門后方的青石臺。/br/br坐在青石臺上，第一次看到昆山日出。/br/br她看著朝陽的光芒像『潮』水般漫過來，一處一處淹沒臺，喚醒了沉睡中的昆山。/br/br山道上漸漸出現了許多學子，顏喬喬起伸了伸懶腰，笑『吟』『吟』離開青石臺。/br/br“殿下走得可真早啊……”/br/br這個時辰，通往勤業臺的山道最是擁擠，夫子也和學生混在一起，像魚群順河而下。/br/br一位大嗓門的夫子隔著幾個人與另一人說話。/br/br“大公子告病，老夫講課的心情沒了！”/br/br另一人回道：“可不是，每日仿佛就講給那一個人聽，剩下是些歪脖子樹！”/br/br“大公子這體，真讓人發愁……”/br/br兩個老子憂心嘆息。/br/br顏喬喬的心臟也懸了起來，她讓川流的學子先行，退到山道旁。/br/br屏住呼吸思忖片刻，她緩緩松開緊繃的雙肩，吐出一口長氣——殿下前往漠北之事要保密，所以故意對外稱病，應當不是傷勢加重。/br/br畢竟這幾日她看著呢。/br/br這般想著，心中卻還是有些忐忑難安。/br/br慢慢走到黑木樓下，忽見側面木梯上疾疾行下來一個人，倏而到了面前。/br/br沉舟。/br/br“叫我找！”沉舟一開口，是與破釜出一轍的語氣。/br/br顏喬喬：“？”/br/br沉舟捏住她的手腕，將她帶到無人的樓角。/br/br“殿下行蹤絕密，對外稱病而已。”沉舟很認真告訴她。/br/br顏喬喬心中巨石噗通落，點道：“明白，我絕不會告訴任何人?！?br/br沉舟眨了眨眼睛：“你不必太過憂心?！?br/br“嗯嗯。”/br/br青衣女官的臉上浮起一絲古怪：“也別太牽掛，這才第一日呢，殿下這一去挺久的?！?br/br顏喬喬窘道：“……殿下傷勢既然無礙，我何需牽掛。”/br/br沉舟呵呵笑了笑，將手指顏喬喬腕脈上收回，“知道啦，我會實稟告殿下?！?br/br“？”/br/br顏喬喬不解意，納悶躬了躬，目送沉舟的影消失在山道后。/br/br登上黑木樓，聽得滿堂嗡嗡聲，仿佛夏日樹梢黑云蓋頂的蟬鳴。/br/br等到顏喬喬穿過雕花拱門，望向室內時，只一瞬間，嗡鳴驟歇，蟬音掐止。/br/br顏喬喬：“？”/br/br舉目望去，只見滿室學子的表情一個比一個更加古怪，她放眼掃過，每個人會澀眉澀眼移走視線，堅決不與她對視。/br/br顏喬喬回到窗畔，只見絹花姐妹也目光怪異。/br/br她狐疑落坐：“怎么回事？”/br/br蔣七八滿臉牙疼：“姐妹，真是，苦了你了。終幸福啊，唉?！?br/br顏喬喬：“？”/br/br龍靈蘭呲牙嫌棄：“你也真是的，悠著點啊，干嘛那么狼似虎鏖戰通宵，把人給整倒了——省吃儉用才能細水長流！”/br/br顏喬喬：“？？”/br/br孟安晴弱弱對手指：“大公子的子骨……確實不太行。”/br/br顏喬喬：“？？？”/br/br簡直是百口莫辯。/br/br*/br/br接下來的六七日，顏喬喬的生活乏善可陳，與往常死讀書的日子一般難捱。/br/br眼見臨近花燈節，絹花姐妹團開始忙得腳不沾，就連一向老實的孟安晴也開始不交課業。/br/br趕在上元節前一日，總算做了兩扇威風凜凜、怪異丑陋的綠『色』大翅膀。/br/br鋪在顏喬喬的庭院中，足足占據了小半個院心。/br/br綠巨蝠是妖獸，蝠翼極為堅韌，尋常匕首戳不破這層看似輕薄的翼膜。/br/br呼啦一展，遮天蔽日。/br/br“嘖！”龍靈蘭『摸』著下巴，滿足嘆息，“確實一見難忘。我讓她彩翼雙飛，讓她像鳳凰！經此一役，她將知道山雞也是一種褒揚！”/br/br蔣七八拎著墨桶，往巨翅上勾畫歪歪斜斜的眼睛。/br/br“夠了夠了，”孟安晴細聲細氣抗議，“眼睛太密看著難受——還是畫些獠牙吧。嗯，骨架子也行呀。”/br/br“再來點紅顏彩！這畫得也太沒靈『性』，只有匠氣，一點不嚇人?！饼堨`蘭翹腳指點江山。/br/br蔣七八不答應了，把墨桶一摔：“你行你上啊，光說不練叨叨啥呢，閉上嘴能憋死？”/br/br“嘩啦”一濺，巨翅下面就像被潑了桶泔水。/br/br蔣七八弄臟了裙擺，眼珠一轉，躬把雙手往墨汁上一摁，啪啪啪印上一串凄厲可怖的“血手印”。/br/br“這個這個，拖點尾巴——噫，夠勁！”/br/br顏喬喬趴在廊椅旁邊，看著位小姐妹在院中為惡毒事業吵鬧忙碌，心竟是浮起些歲月靜的滋味。/br/br她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第一次生起了想要向神佛祈愿的念，愿……害的人不要是這里任何一個。/br/br“喬喬！”孟安晴忽然想起了一個嚴重的問題，“你不會跳花燈舞，會不會剛上去就被人發現，然后早早趕下花臺？”/br/br顏喬喬安撫揮揮手：“放心，略通皮『毛』。”/br/br“喲，”龍靈蘭瞇起了細長的媚眼，警惕道，“什么時候偷學的，想驚艷誰呢？”/br/br顏喬喬淡笑搖：“少管閑事，多摁手印。”/br/br什么時候學的花燈舞？/br/br她懶懶看著陽光下的庭院，以及個嘰嘰喳喳的朋友，思緒一轉也不轉——此刻，她絲毫也不愿意回憶那段過往。/br/br很快，兩扇綠蝠翼被折騰得慘不忍睹。/br/br顏喬喬搜腸刮肚半天，竟然想不出任何一個四字成語來形容它的丑。/br/br龍靈蘭人心滿意足將它卷起來，裝大紅『色』的傘骨中，再將傘骨縫花燈裙。/br/br紅彤彤、金燦燦一條大裙子，懸在院中的赤霞株上，搖搖晃晃。/br/br龍靈蘭壞笑著，懷中『摸』出幾只小爐子。/br/br“臭『藥』包容易掉，咱把氣味熏到裙子上。來來來，搭把手！”/br/br顏喬喬：“……”/br/br她扶額，看那位小姐妹在一片烏煙瘴氣中鉆上爬下，掩著鼻子將花燈裙里里外外熏了個透。/br/br犧牲還挺大。/br/br“差不多得了吧，”顏喬喬哀嘆，“你不難受？”/br/br“沒事！”蔣七八答得干脆，“你明日會更難受?！?br/br龍靈蘭：“有你墊底，一切安?！?br/br孟安晴『露』出大大笑臉：“沒！錯！”/br/br顏喬喬：“……？”/br/br是親姐妹無疑。/br/br*/br/br元宵節，昆山也掛滿了燈籠。/br/br學院講究的是嚴謹傳統的治學之風，于是燈籠一例用的白『色』，以黑墨綴上梅蘭竹菊。/br/br就還挺有中元節的氛圍。/br/br顏喬喬在位姐妹的幫助下穿上沉重繁冗的大紅繡金花燈裙，臉上涂滿厚重的白『色』水粉，細細描了眉眼，眼瞼抹上濃郁的閃金，雙唇覆上疊珠般的赤紅。/br/br妝罷，孟安晴人的眼神漸漸癡呆。/br/br“會不會嫌太美了點？”/br/br“像個真的花燈神?！?br/br“我明明往丑了畫的，這死人白，吃血紅，居然也能駕得??？韓師兄不會被你『迷』死吧？”/br/br顏喬喬屏息嘆道：“放寬心?！好浴徊凰溃蠹s臭得死?！?br/br這一袍子味道怎么說呢？就像把洗的衣袍悶在箱子里漚了天夜。稍離遠些倒是聞不見，但只要湊到一尺之內，那股陰陰幽幽的氣息會滲骨縫，纏到魂魄去。/br/br顏喬喬憂郁取出兩片沉水香，貼在赤金面具里側除味。/br/br面具一戴，遮住上半張臉，只『露』出含珠紅唇，辨不出是誰。/br/br“各就各位，依計行事，出發！”孟安晴手一揮，細聲細氣發號施令。/br/br人去阻秦妙有，顏喬喬前往車馬臺。/br/br*/br/br乍見韓崢，顏喬喬心口重重一跳，下意識屏了屏呼吸。/br/br他也穿著大紅『色』的燈袍，更顯英姿勃發、儀表堂堂。面具掩住半張臉，薄唇鋒銳冷削。/br/br她的指尖微微顫動，難以抑制回憶起與他共舞的歲月。/br/br深宮元宵，韓崢『逼』她與他共跳花燈舞。/br/br她不跳，他就傳來舞姬，當面教。/br/br不學沒關系，學不會也沒關系。左右是舞姬教得不，他當場抽劍割開舞姬咽喉，血流了一一。/br/br踏著黏稠的血『液』，她學會了花燈舞。/br/br在那之后整整半年，顏喬喬夜夢中有血『液』噴出的“滋滋”聲。/br/br“秦師妹，發什么愣呢？”韓崢來到近前。/br/br顏喬喬驀回神，死死掐住掌心，模仿秦妙有的姿態微微俯行禮，然后隨他登上一旁的花車。/br/br花車寬敞，兩個人各坐一旁，寬大的裙擺之間仍有一尺距離。/br/br韓崢正襟危坐，氣宇軒昂，舉手投足俱是掌控一切的強大氣場。/br/br“放松，與平日一樣跟隨我即可?！彼⑽冗^臉來，笑道，“今日的妝扮倒是很合適你，一時竟叫我不敢認。”/br/br視線同實質般掃來，令她后背微微生寒。/br/br今生與前世不同，她并未陷囹圄，仍然處一片廣闊光明的天。正因為此，更覺履薄冰。/br/br她抿唇笑笑，“害羞”將轉向窗外。/br/br韓崢傲負，見她不言語，也不再多說。/br/br*/br/br大夏國泰民安，上元之夜熱鬧非凡。/br/br天『色』微暗，京陵城已燃起了盞盞花燈，街道縱橫明亮，艷彩斑斕，映得整面天空泛起金『色』華光。樹、橋、廊臺處處飾以彩燈，舉目皆是火樹銀花。/br/br年輕男女精心妝扮，邂逅在街巷尾，燈火襯著笑顏，人比花還嬌。/br/br看著窗外繁華景象，顏喬喬忽然想起曾說過的一句傻話，不禁偷偷汗顏。/br/br——“小將軍，天黑啊！你京陵皇的百姓是點不起燈么？”/br/br也不知當年率領官兵到城隍廟救人的小將軍今有沒有升官了。/br/br過了長街，遙遙可看見建在城隍廟舊址上方的七寶琉璃祈福塔。/br/br塔中已起了燈，十七層塔體晶瑩剔透，大放光明，層層琉璃流光溢彩，炫美非凡，渾不似人間之境。/br/br塔臺下面環著白石圍欄，圍欄外是四方廣場，廣場周圍環著曲水橋廊。/br/br廣場上已聚了密密的人群，看過花燈舞，要在塔下放燈。/br/br顏喬喬與韓崢越過白石欄，踏上塔臺。/br/br“緊張嗎？”他問。/br/br顏喬喬搖搖，舉目望向烏泱泱的人群。/br/br人挨著人，密密擠滿廣場，綿延到視野盡。人太多，根本不可能中找到某一張和她似的面孔。/br/br顏喬喬蹙起眉，茫然四顧。/br/br人群忽然涌動，只見近處探出了一堆熟悉的面孔——是秦妙有平日邊的跟屁蟲，中有蔣七八的前未婚夫趙晨風。/br/br“秦師姐！”中一人扯著嗓子嘶吼，“你是花燈神下凡，美若天仙！比平日更美百倍！”/br/br“……”/br/br顏喬喬心道，有眼光。/br/br她可不就是比秦妙有美上一百倍？/br/br“這是我昆山院的韓師兄、秦師姐。”趙晨風驕傲告訴旁人，引來一片贊嘆。/br/br顏喬喬的視線掠過人『潮』，緩緩收回。/br/br橋廊傳來了鼓樂聲。/br/br廊下一圈紅燈籠被漸次點亮，遠遠望去，只見紅芒流淌，所經之處曲水仿佛被點燃，處處俱是喜慶和透亮。/br/br韓崢揚臂，起手。/br/br一火紅映著流光，赤金面具下的英俊面容透出些邪艷張狂。動作不及做帝君時圓融，霸道殺伐之氣外放，贏得滿場歡呼。/br/br后是高聳入云的十七層琉璃寶塔。/br/br碎彩華光泄落滿，塔臺之上漫卷光影，顏喬喬眼前不禁浮起些幻象，仿佛回到停云殿，立在滿燈火輝煌與泥濘血沼之間。/br/br心臟墜寒冰煉獄，指尖微微一顫，起手，袖若赤云，似御風。/br/br廣場霎時寂靜。/br/br韓崢亦是呆了一呆，險些沒跟上下一個節拍。/br/br錯而過之時，她聽到他緊緊繃起的低沉嗓音：“……你不是秦妙有，你是誰？”/br/br赤金面具下，她緩緩抬睫，與他對視。/br/br四目接，一聲脆鼓震起，驚碎琉璃華光。/br/br韓崢瞳仁收縮，正待細看時，她已像流云般掠到了遠處。/br/br心中已然浮起一個名字，一張花般的嬌顏。/br/br他旋之時，看到臺下所有目光聚焦在她的上，隨著那騰起的赤金大紅裙擺上下浮沉。/br/br心竟是涌起了舉世皆敵之感。/br/br韓崢怔忡一瞬，低低朗笑，大步邁至她的邊，向天下昭示的主權。/br/br名花旁，已有惜花之人。/br/br然而他很快就發現，根本接不上她的舞步。/br/br每一次動作，總是被她先一步截斷氣勢，他的雄姿一次一次臨到上峰卻戛然而止。/br/br他看不懂她動作間的決絕、厚重與綺艷，節奏被她徹底掌控，他仿佛變成一只追月的紅蝶。/br/br顏喬喬微勾紅唇，眼眸低垂。/br/br撩動他心猿意馬，卻讓他觸手難及。/br/br一曲終。/br/br迎著韓崢熾熱的視線，她拎起裙擺，沖他嫣然一笑，然后輕跑向光華燦爛的琉璃塔。/br/br韓崢怔了片刻，著魔般跟了過去。/br/br“塔上雙飛翼？”廣場響起聲聲低呼，眾人仰起脖頸，翹首期待。/br/br有人甚至提前放了手中的燈。/br/br大紅孔明燈悠悠直上，漫游在琉璃塔散『射』的粼粼光華之中，像一尾尾紅『色』的魚。/br/br*/br/br琉璃塔內，碎光折『射』出萬千燦爛。/br/br“顏喬喬！”/br/br顏喬喬回眸，見塔門處浮出韓崢高大的影。/br/br她負起手，慢悠悠退了兩步，偏觀賞兩丈余高的琉璃塔第一層。/br/br燈火以精妙的方式鑲嵌在琉璃材料之中，塔內無需燃燈，有光焰昭昭。/br/br光影晃動，塔壁浮著栩栩生的畫面。/br/br畫中是清冷的房屋、擺一副碗筷的桌、只畫半幅的并蒂蓮，以及孤零零放了半邊被褥的床榻。/br/br韓崢上前幾步，跟隨她的視線環顧一圈，道：“這座七寶琉璃祈福塔，是一名叫顧京的富商為悼念亡妻而建，這些圖，是他與亡妻的舊居。他很愛的妻子?！?br/br顏喬喬點：“我知道，爹爹的舊居也是這樣?！?br/br看著她乖巧的模樣，韓崢的目光不禁更熱了幾分，語氣沉沉，帶著心疼憐惜：“后宅擅斗，沒有母親照拂，你是受了不少欺負。往后心情不，可以與我說?！?br/br“唔，”顏喬喬轉走上通往樓的琉璃階，“韓師兄將來也會娶一群鶯鶯燕燕放在后宅斗么？”/br/br韓崢微怔，旋即樂了：“倘若能求得一心之人，是與她伴一生有何妨?！?br/br這樣的話，顏喬喬早已聽得耳朵起繭子了。/br/br她笑笑，登上了層寶塔。/br/br炫麗的細碎光影掠過一華服，此情此景，當真墜夢中。/br/br這一層，畫的是顧京獨站在窗畔的背影，窗外是不知離愁別緒的春夏秋冬。/br/br“我也曾這樣望著窗外，看著四時一寸一寸越過去，感慨良多。”顏喬喬的目光劃過四幅透明生的彩圖，指尖漸次亮起了四時道光。/br/br琉璃塔中光華燦爛，淺淺的道光月下螢火，韓崢未能看見。/br/br韓崢笑道：“你生得太美，惹人嫉妒，邊朋友不是真心待你，你然會感到孤獨?！?br/br顏喬喬：“？”/br/br絹花姐妹躺中箭。/br/br上到層，畫的是顧京夢中的愛妻清影?？床磺迕嫒?，影亦是藏在濃霧之中，只能沖著她的方向徒然伸手。/br/br顏喬喬怔怔看著，心下不禁浮起苦澀寒涼。/br/br她竟可以感同受。/br/br韓崢走到她的后：“你今日當真是驚艷了所有人，不過秦執事得知此事，更要尋你麻煩——我替你解決何？”/br/br秦執事是秦妙有她爹。/br/br見顏喬喬不答，韓崢低低笑了下，道：“你覺得那一位會出手幫你么？那位是供于高廟的神仙，不食人間煙火的，這種事還得師兄護著你?！?br/br縱然此刻心緒復雜，顏喬喬還是沒忍住，悄悄彎了彎唇角。/br/br殿下還替她擋了一次大過呢。/br/br踏上四層，畫風微變，失了清冷，多了濃艷。/br/br這一層畫的是昔日舊居的桃花，灼灼焯焯開了滿樹，樹下遙遙站著一對人。/br/br男的頎長清雅，女的婉約纖美，模樣看不清楚，但只看這人的影，能覺出情郎妾意、歲月美。圓滿融和的氣氛氤氳在人之間，一望，讓人心發暖。/br/br然而觀者卻已經知道了悲傷的結局。/br/br顏喬喬加快了登塔腳步。/br/br再往上兩層，畫風漸漸顯出些詭麗。濃墨重彩的朱紅與石青，將剔透的琉璃光華切割得層層疊疊，映在塔中央，令人同溺水一般，難以喘-息。/br/br顏喬喬記得前世秦妙有曾說過，登高了看著圖畫越來越難受，先下去了。/br/br韓崢晚她一些離塔，險些被傾崩的琉璃塔砸中。/br/br此刻看著噩夢般的濃郁『色』彩，顏喬喬大概可以理解秦妙有的不安。八層之上的圖案，寄托了顧京絕望狂烈的思念之情，筆觸狂放、混『亂』，仿佛揮著墨，在生與死的交界處激『蕩』狂舞。/br/br秦妙有應當是在這幾層離塔而去，韓崢比她略遲。/br/br顏喬喬暗思忖，不知韓崢是因為什么契機離去。/br/br登至九層，顏喬喬看到了顧京與亡妻的正面畫像。/br/br顧京生得修眉俊眼，看上去不像巨富商人，倒像個書生。而他的妻子則是個清麗佳人，長絨圍脖遮住下半張臉，只『露』出一雙含情帶笑的眼睛，對視時，濃濃的情意在人之間流轉。/br/br見顏喬喬盯著畫中人看了一會，韓崢哂道：“顧京是家中獨子，繼承了家業，本并無什么本事，守著父輩創下的產業而已?！?br/br顏喬喬抿唇笑：“韓師兄難道就不滿足于守著祖業？”/br/br這話是誅心了。/br/br諸侯王不滿足于祖業，還能做什么？/br/br“是雄鷹，天『性』欲搏擊長空。是家兔，然規行矩步，安于守窟。”韓崢負手，下頜微揚，“也無甚對錯。至于我，顏師妹且看將來。”/br/br仗著她聽不懂，他公然內涵皇族正統。/br/br公良皇族世代守著祖宗規矩，不擴張疆域，不侵犯鄰國，只協調各方諸侯，守護大夏山河百姓。/br/br何就成了他口中的家兔。/br/br顏喬喬心中不悅，臉上笑容卻更盛。/br/br“韓師兄，我先前那樣待你，你就不記恨我么？”她偏問。/br/br韓崢微怔，低低笑開：“我是男，怎會與你計較這等小事！”/br/br他隨手摘下赤金面具，『露』出俊挺容顏。/br/br在他眼中，她今日李代桃僵，顯然是在向他示求和。此嬌艷的佳人，委實讓人不忍為難。/br/br“那你可以陪我到塔頂看看嗎？”顏喬喬微笑著問道。/br/br韓崢眉目溫柔：“你所愿?！?br/br雖然她依舊不讓他近到兩尺之內，但他臉上已有了志在必得的笑意。/br/br行向十層塔樓時，琉璃塔內壁燈火的漸變由橙轉紅。/br/br赤艷艷的紅光『潮』水般漫過九層樓，沁紅了顧京與亡妻畫像上的面容，原本清亮的瞳仁滲出幽幽的紅，竟像是陳年污血的顏『色』。/br/br顏喬喬心想，這應該是秦妙有受驚離塔的緣由。/br/br再往上，想必還有更詭的圖案，就連韓崢也會感覺不適。/br/br她心下琢磨：得讓他提出不走才行，否則他總能找到一萬個離塔的借口。/br/br韓崢盯著那抹不祥的艷紅看了片刻，濃眉微蹙，轉向顏喬喬。/br/br只見她雙肩稍縮，眸中流『露』出楚楚惶『色』，怕想看的模樣，仿佛再受些驚嚇，會撲入旁人懷中。/br/br“韓師兄你會害怕嗎？”她問。/br/br“怎么可能！放心，有我在，你只安心跟著是！”韓崢喉結滾動，語氣沉著，保護欲溢出眼眸。/br/br她滿意沖他笑笑，登上下一層樓。/br/br這一層，畫的是孤零零躺在上的顧京亡妻。她睜著雙眸，靜靜凝視畫外。/br/br顏喬喬移動腳步，發現無論站在哪一處，無法逃脫女子的注視。/br/br這個女子，似乎在哪里見過……顏喬喬微微沉『吟』。/br/br“畫技而已。”韓崢走到她旁，“荀夫子畫過一幅猛虎圖，亦有這樣的效果?！?br/br“把亡妻畫成這樣，是有些驚悚。”顏喬喬道，“能把秦妙有嚇破膽?！?br/br韓崢笑了起來：“你啊，這不忘踩她一下？”/br/br顏喬喬倒不覺得是在踩秦妙有。畢竟秦妙有不膽小的話，前世要隨著琉璃塔碎成滿渣。/br/br漸變的燈火漫至這一層，畫像中亡妻的上就像染滿了血，胸前幾處暗斑仿佛被洞穿的傷口。/br/br接下來這幾層，是韓崢離去的方。/br/br顏喬喬心中警惕。/br/br十一層，描繪的是女子倒臥在上，卻還未咽氣時的景象。她軟軟向前伸出手，眸光哀凄，臉上無盡的遺憾和不舍令人心間動容，她的雙手、脖頸處漫著一層一層的血絲，蜿蜒至兩腮。/br/br畫幕邊緣畫了一只男人的手，無望探往她的方向。單看這只手，知它的主人正在承受錐心刺骨之痛。/br/br“這是病逝？”韓崢蹙眉。/br/br紅光漫卷上來之后，感覺更加吊詭。女人胸口幾處暗斑仍在，淅瀝向下迤出可怖紅痕，像是傷口涌出的血。/br/br若是血，也太多了些。/br/br“往年琉璃塔不放紅光?！表n崢神『色』冷凝，“此一座赤塔，感覺不祥?！?br/br“我似乎撞見了什么真?！鳖亞虇烫煺嬲Ｖ劬?，“韓師兄，我奇?！?br/br“上去看看。我走前面保護你?！表n崢率先登上塔階。/br/br顏喬喬慢他幾步登上十層。/br/br“……嗯？”/br/br韓崢背影僵硬，站在樓道口一動不動。/br/br她他旁邊繞過時，他下意識抬起手臂，擋她去路。/br/br人是擋住了，視線卻無法阻住。/br/br顏喬喬一眼就看見了——六年前的。/br/br畫面中，十歲的少女神『色』緊繃，雙手握一把短劍，緊閉雙眼，嘴唇抿成了一條向下的弧線。她緊張、焦慮、恐懼、強作鎮。/br/br“是我……”她怔怔道。/br/br這是她在城隍廟中救人的那一幕。裝暈的『婦』人灑出毒煙，熏得她睜不開眼，只能揚起短劍，盡力嚇唬那個人販。/br/br在她前不遠處，站著那個清麗的女子——畫師筆下，女子的氣質與顏喬喬當日看見的『婦』人截然不同，看上去判若兩人。/br/br女子哀哀望著少女顏喬喬，雙眸含淚，仿佛在控訴少女無情——‘為什么要這樣對我？’/br/br“顏師妹，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為何會在畫中？”韓崢沉聲問道。/br/br顏喬喬怔怔搖，簡單解釋道：“我只是人販手中救出了幾個孩童?！?br/br她怎么也沒想到，竟會入了別人畫中。/br/br【作者預警：下方有一點點小驚悚】/br/br【作者預警：下方有一點點小驚悚】/br/br說話間，紅光再次漫了上來。/br/br只見絲絲縷縷血般的長痕顧京亡妻的腳下拖開，延伸至少女顏喬喬的背后。/br/br顏喬喬后腦發寒，屏住了呼吸。/br/br紅光向上漫去，漸漸勾出了七個人形的血影。/br/br血影立在少女顏喬喬后，一動也不動，是那幾個被拐的孩童。少女顏喬喬豎著劍，擋在幾個七竅流血的孩童前。/br/br她閉著眸，微微偏著慘白的臉，正在安慰他——她并不知道，他已成了血俑。/br/br立于血俑之間的蒼白少女，清麗綺艷到了極致，似清純無辜的羔羊，似堅韌頑強的戰士。/br/br血與煞環在她的側，視覺沖擊力令人心震顫，仿若被驚雷擊中。/br/br“別怕。有我在?！表n崢嗓音低啞，驚艷心疼，抬起手，攬向她的肩膀。/br/br顏喬喬陡然回神，急急退開一步。/br/br指尖擦著她的衣袖落下。/br/br“我不怕?！鳖亞虇碳贝俚?，“快，上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br/br“，你慢些，我先走。”韓崢大步踏往十層樓，姿態利落果斷。/br/br顏喬喬心跳很疾，環顧四下，滿琉璃紅，仿佛沁的是血。/br/br她深吸氣，追著韓崢登上十樓。/br/br越往上，紅光漫得越快。她踏上塔層，看到的是這樣一幕畫中景象——/br/br血般的紅光勾勒出數個兇神惡煞、五大粗的影，他正在圍殺弱質可憐的顧京亡妻，她抬手掩著受傷的前胸，將倒未倒，神『色』凄艷、楚楚可憐。/br/br“這些不是壞人，而是救人的官兵?！鳖亞虇痰?，“顧京袒護妻子，把他妖魔化了?！?br/br視線轉向畫面另一，她怔怔張開口，雙眸越睜越大。/br/br她看到了當年那個牽著她的手腕，帶她離開城隍廟的“小將軍”。/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