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6章 云起時（五）

翌日早晨源尚安原本要去鴻臚寺商量接見使團的事宜, 半道上卻碰上了師弟葉杪。

兩人許久不曾會面，源尚安一時也有些意外：“阿杪啊……”

出乎他意料，葉杪卻是主動迎了上去：“師兄, 別來無恙。”

這倒叫源尚安不會接話了。

源尚安很想知道那些流言蜚語有沒有傳進葉杪耳朵？如果有，那他做何感想？可是這些話當著人面, 難免有些問不出口。

“我原本也想著去找師兄一次，沒想到今日正巧就碰上了, ”葉杪道, “師兄還沒吃飯吧？不如我們先去茶館點些吃食。”

這樣反倒叫源尚安不好意思了, 他猶豫片刻道：“此前我也不是有意疏遠你, 只是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你。有些話我也怕你聽了傷心。”

葉杪搖了搖頭, 堅定道：“無論怎么樣, 我都相信師兄。”

源尚安一瞬有些眼眶發熱。

那年源素臣離開草原之后，源尚安再度回到兩個人一起上學的草堂，收到的卻是先生岳旻打算離開的消息。

岳旻嘆息道：“先生這兩年總覺得身上不大好，或許也到了該休息的時候了。”

源尚安聞言便紅了眼睛，卻忍著不讓淚水滾落。

“傻孩子，別哭啊，”岳旻笑著摸了摸他的頭，“先生只是覺得身上累了, 想回去歇個兩三年，又不是再也不回來了。”

他又交代道：“先生不在的這幾年，你也不能懈怠啊。”

源尚安輕輕點頭。

“這就對了，朝你認定的道路上走下去吧, ”岳旻笑道, “先生相信你之后定有一番大作為。”

源尚安從懷中捧出來一只香囊，含著眼淚道：“事發突然, 晚輩也沒有太多準備。這只香囊是晚輩親手所做，就當做是……晚輩的一點心意吧。”

岳旻伸手接過來了那只小小香囊，一瞬也眼眶發酸：“好……好孩子，你的心意先生一定無比珍重。”

“好好的啊，先生走了。”

源尚安低著頭，按照往日岳旻教給他的禮節拜道：“晚輩、晚輩愿先生往后順遂，平安康泰。”

他一向是個懂事的孩子，明白許多時候都要克制自己的情緒，不能為他人帶來困擾。可是他看著空空蕩蕩的學堂，看著昔日舊識一個個離自己而去，還是會忍不住感到悲涼。

可是學業還要繼續，源司繁也怕他一直沈溺于過往更傷身子，于是半月后又找了個新教書先生。

“二公子，”阿爾敦把源尚安帶到了學堂前，引得十來個弟子紛紛註目，“這是將軍找的新先生。”

源尚安鞠躬道：“見過先生。”

“啊，這位就是小源公子吧，”中年男人沖阿爾敦笑了笑，兩人一陣寒暄客套，“來吧。”

“這裏正巧還有個空位，”他邊說邊拉起來了源尚安的手，“吶，小源公子，你們以后就是同桌了。”

源尚安看向他，發覺葉杪也正好奇地打量著自己。他和源尚安不大一樣，似乎還沒過怕生的年紀，猶豫許久之后才緩緩伸出掌心。

“……可以做朋友嗎？”

“當然呀。”

兩個人友誼自此而始，源尚安隨后發現葉杪比自己小了幾歲，于是下意識將他當做了弟弟看待。平日裏葉杪若遇上什么不會的難題，都是由他在身邊耐心解答講述。

“兩位，茶點來嘞！”

店小二的聲音打破了源尚安的回想，然而卻止不住他唇角仍舊帶著淺笑。

“怎么了，”源尚安歪頭看向葉杪，“總覺得你好像不太開心呢扶微。”

葉杪抿了口熱湯暖身：“沒什么。”

然而他知道師兄一向心有七竅，什么都瞞不過他。

只是他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李應蕖專權之時父親擔憂自己出事，讓自己告了病假遠離紛擾。但這不代表那些流言蜚語沒有傳入他耳中。

他不相信師兄會是傳言中所描述的小人，好在上蒼開眼，讓他等到了源尚安在祭壇上親手斬殺李應蕖的消息。

那一刻不知為何，葉杪眸中酸澀，一瞬顧不上什么禮儀而嚎啕大哭。

“……我說過他不是什么溜須拍馬的小人，”葉杪沖父親道，“您都看到了吧，如今您都看到了吧。那些流言不過是在臆想妄斷，他為國除害，不該被人這樣折辱。”

葉遵禮面上卻是愁云未消，葉杪見此驟然收住了聲音，喃喃道：“父親……”

葉遵禮道：“扶微，你年紀還小，許多人許多事未必看得明白。”

“……”

“我還要怎么看明白，”葉杪不解，“那日祭天大典上，所有人不是有目共睹嗎？”

葉遵禮擰眉道：“扶微，你不要忘了，他侍奉兩任長官，可他們都是什么樣的下場？”

葉杪一瞬怔楞。只聽父親又繼續道：“看他這般謀劃，必是心機深沈之人，高紉蘭之死怕是和他脫不開關系。你說說看，這樣一個人誰用著放心？誰知道哪一天他就動了殺心，要致人于死地。而且，我也聽說，高紉蘭和李應蕖生前都待他不薄啊。”

葉杪不可置信地看著父親，仿佛在看一個陌生人：“爹爹，您、您為什么會這么想？這不是恰恰說明他心性堅定，不會為外物所動嗎？若他當真是個偽君子，一早就投靠奸佞了，何苦隱忍多年？”

“扶微，”葉遵禮嘆息道，“人心到底隔肚皮啊。爹從前也不是沒有見過平日裏和我把盞言歡的人，轉頭便能反手一刀。不到最后關頭，你永遠不知道平日裏身邊都是什么樣的人。”

葉杪無言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