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3章 心上秋（二）

源尚安一瞬怔楞, 嗓音不知被什么東西堵死在了咽喉裏，失去了言語的能力。

喬沐蘇擔憂道：“故卿……”

源尚安面上神情空白，半晌后才恍恍惚惚地想, 爹爹都知道了？

……他早就應該想到的，如今流言蜚語甚囂塵上, 必定是瞞不過父親的。

奚世寧從前是源司繁的好友，驟而聽聞昔日好友死訊, 同時又得知這一切和源尚安脫不開關系的時候, 身為朋友、身為父母, 源司繁會做何感想？

源尚安不敢再想下去了。

他幾近失魂落魄地在阿飛的帶領下回了觀雪閣, 迎面而來的卻不是父親的身影, 而是管家阿爾敦的面容。

“敦叔, 您……”

阿爾敦只道：“二公子，將軍很想見您一面。”

源尚安不知如何回應，只聽他又道：“有些事情他也等著您和他說明白。”

源尚安瞬間呼吸紊亂，胸口不住起伏，他在原地醞釀良久才找回來些許力氣，抬腳朝著祠堂走去。

祠堂裏供奉著南涼先王，還有在國仇家恨中不幸遇害的族人，以及……程焉如的畫像。

源司繁拿著掃帚和抹布, 小心翼翼地把這處地方打掃干凈，好似那些故人從未遠去。

他特意叫阿爾敦搬來了椅子，望見源尚安的那一瞬源司繁放下了掃帚，輕輕道：“坐吧。有些話爹想和你談談。”

源尚安眼神一空：“爹爹……”

沒有破口大罵, 沒有惱羞成怒, 事到如今源司繁仍舊十分平靜。然而正是這份平靜才愈發叫源尚安無地自容。

源司繁輕嘆道：“坐吧，又沒有罰你的意思。”

出乎他意料, 源尚安竟是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鄭重地朝著源司繁俯身叩首。

“……慕兒，你這是干什么？”源司繁霍然起身走近，“你……”

源尚安卻道：“自尚安記事起，爹爹便一直教導尚安要做一個正人君子，忠心護國。可是今時今日，尚安沒能如您所愿，反倒叫爹爹痛心了。尚安……有負爹爹的教導之恩。”

他話未說完，已是聲色哽咽呼吸錯亂。

“爹爹，這些年來，尚安一直如履薄冰，絲毫不敢懈怠。可是尚安終非十全十美之人，許多時候也做不到兩全。尚安所能做的，只是兩害相權取其輕。有時為了來日，也只能暫且選擇忍辱負重，曲意逢迎。有時候大局已定，尚安心知無法挽回，也只能是順水推舟。”

源尚安說到此處，又緩緩朝著源司繁一拜到底，眼中蒙淚道：“尚安做不了孤勇義士，也不能夠以身涉險。尚安心有愧疚，有負爹爹期望。”

“慕兒……”

源尚安搖了搖頭，執意不肯起身，又道：“尚安自知慚愧，但時至今日，仍有一事相求爹爹，望爹爹應允。”

“如今大魏危如累卵，圣上不能主事，任由李應蕖和于登沆瀣一氣禍亂朝綱，刀下冤魂無數，”源尚安道，“尚安雖已定計離間二人，又誅殺李應蕖手下心腹，但于登手下禁軍卻需要有人來主持局面，以防波瀾再起。”

“因此今日，尚安斗膽替忠魂請愿，替萬民請愿，替百官請愿，請求爹爹暫信尚安謀劃，出面穩住禁軍，助尚安鏟除奸佞。”

他說罷忽地一跪到底，不再起身。

“慕兒，”源司繁蹲在地上把他扶了起來，“你這孩子怎么這樣傻，何苦這般逼著自己……”

他頓了頓，伸手抱住了源尚安，又道：“慕兒，你放心，這幾日爹爹也早已暗中聯絡，定會控制奸賊。”

他伸手撫過源尚安的臉頰，暖意傳來的一瞬，也令源尚安不由自主眸中一酸：“爹爹……”

源司繁看著他眸中含淚，唇瓣也不由得一顫。

……到底是他看著長大的孩子。

源尚安輕輕握住源司繁的手，他自己可以不在乎外界的議論紛紛，可是他也會怕這樣的言辭傷到至親的心。

父親是他心目中的英雄。

兒時的自己便期盼著可以繼承父親的精神，有朝一日也在戰場上保家衛國，做鎮守一方、受人敬重的將軍統帥。

可是、可是……

源尚安閉上了眼眸，任由淚水滑落流淌，他兩手握住了源司繁的手腕，顫聲道：“爹爹，尚安自那日廢墟之中起，茍活至今二十余載，但終究沒能如您當初所愿，名揚天下光耀門楣，為大魏鎮守一方安寧。”

“所以，尚安時至今日，心中仍有一事不解。對您來說，這個名叫源尚安的孩子，到底是不堪回首難以啟齒，還是滿懷欣慰引以為傲。”

話及此處，他睜開了潸然婆娑的淚眼，幾近謹小慎微地等待著源司繁的答案。

源司繁伸手慢慢地替他抹去了眼角淚水，剎那間也不禁熱淚盈眶，而后低聲且鄭重地答道：“……慕兒，爹爹……爹爹以你為傲，爹爹……爹爹永遠以你為榮。”

“可是慕兒，慕兒你知道嗎，你的人生是你的人生，你和爹爹不一樣，”源司繁忍著哽咽道，“爹爹要你來洛陽，是希望你能找到你真正要做的事情。爹爹也知道，我的慕兒……我的慕兒是個真正頂天立地、堂堂正正的好孩子。”

眼淚決堤而出，源尚安一瞬緊緊抱著源司繁泣不成聲。

“……好孩子，不要哭、不要哭……”源司繁緊緊抱著源尚安，如當初帶他走出廢墟一樣，“放手去做、放手去做吧。只是你要答應爹爹一件事，慕兒啊，爹不放心的，是你有時候太過執著，不知道為自己考慮后路啊慕兒……”

“慕兒，答應爹爹，該想退路的時候就要想退路，好嗎……”

源尚安在他懷中抽噎著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