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棺材的地宮。

但有一張床，帷幔中躺著兩個人，仿佛在地下的幽冥世界，延續(xù)小夫妻的新婚臥房。

闖入者們屏著呼吸，注視這張大床并無床腳，而是直接在地上拼接柏木板。更像日本人的榻榻米，只不過沒有席子，而是金燦燦的錦緞褥墊。唐朝以前的中國人也是這樣睡的，那時只有臥榻。床板上鋪著褐紫色織金褥墊，七個木支架撐起絲制帷幔，掛有金銀勾環(huán)。就像隔著一堵半透明的墻，反而比棺槨更為詭異。

席地帷幔也是契丹人在草原上的生活習(xí)慣，進(jìn)而帶到另一個世界。

秦北洋繞過玻璃器皿，跟九色慢慢靠近兩個墓主人——越國公主與駙馬頭東腳西，仰身直肢，躺在褥墊上。他不想讓白俄人觸碰這些寶貝，顫抖著伸出手，挑起九百年前的帷幔，就像掀開新娘子的紅蓋頭，撲面而來一股腐爛的氣味……

他看到了墓主人。

但看不到臉，只看到兩副金面具，一股針刺般的寒意，從面具的雙眼之間襲來。

秦北洋把帷幔掛在床架子的勾環(huán)上，想起在巴黎盧浮宮見過古埃及木乃伊，法老臉上也覆蓋金面具，異曲同工之妙。兩個墓主人的面具，明顯可分男女。左邊的駙馬粗獷而狹長，似有小胡子。右邊的公主面具圓潤清秀，多半根據(jù)真人相貌而來。駙馬戴著銀冠，公主戴著金冠。正中有一火焰寶珠，兩側(cè)是展翅欲飛的鳳凰，珠光寶氣，精美絕倫。他倆腦袋下面是銀枕頭，腳底蹬著銀靴子，全身穿著銀絲網(wǎng)格，根據(jù)人體各部位精細(xì)編織。駙馬身佩銀刀與鐵刀，公主佩著琥珀瓔珞，腰束玉帶。金面具上銀絲裹著烏黑云鬢，插滿珍珠琥珀頭飾。面具下的頭頸，掛著琥珀珍珠項鏈。兩腕各戴一雙金手鐲，所有手指都戴金戒指。公主一條胳膊掛在駙馬手上，符合墓志所說的駙馬葬于前，十八歲的公主葬于后。

秦北洋看著公主的金面具，想象面具底下的真容究竟如何？

“這是什么？”

有個白俄人叫喚一聲，眾人把目光集結(jié)到圓形墓室側(cè)面，赤柏木的護(hù)壁接縫處，懸掛一枚彎曲的玉器，礦燈照射下發(fā)出溫潤反光。

秦北洋下過許多古墓，卻從未見過這種器形——墨綠色的玉龍一條，龍體蜷曲，呈c字形，高與寬各約一尺，橫截面為橢圓形，直徑約一寸，相對近世玉器而言相當(dāng)霸氣。玉龍吻部前伸，龍口緊閉，對稱的一雙鼻孔，棱形突起雙眼，眼尾細(xì)長上翹。頸背有一大塊凸起的長毛，彎曲上卷，又稱為“鬣”，占整個龍體三分之一。龍背上有鉆孔，金絲貫穿此孔，將玉龍懸吊在木護(hù)壁上。龍頭與龍尾兩端垂下，恰好處于同一水平線，證明工匠有過精心設(shè)計。

他從這玉龍身上發(fā)現(xiàn)了鹿眼、蛇身、豬鼻、馬鬃……再低頭看小鎮(zhèn)墓獸九色，同樣具備多種動物之相，如麒麟的四不相，因此才是上古神獸。

難道龍也是一種四不相神獸？

這塊玉龍以整塊玉料雕琢染成，匠人技藝高超，細(xì)部用了浮雕與淺浮雕，通體琢磨光潔，圓潤流利。秦北洋在北京德勝門內(nèi)隴西堂打工時，偷師過鑒玉的常識，看出這玉料多半是遼東的岫巖玉，距離契丹草原倒是不遠(yuǎn)。

“дpakoh？”

連沃爾夫娜都看出端倪，念了個俄語單詞，就是“龍”，相當(dāng)于英語的“dragon”。

不過，秦北洋也注意到，這條玉龍無足、無爪、無角、無鱗、無鰭，不同于任何朝代所見的龍。應(yīng)是上古中國龍的形象，因?yàn)榍貪h時期的龍就至少已經(jīng)有爪了。而從玉龍身上的包漿來看，厚厚的自然光澤，浸透人體與泥土的潤澤。原則上玉生包漿，年代越久，包漿越厚，入土之后，反而不易形成包漿，因?yàn)闆]有活人佩戴，玉器無法與人的靈魂感應(yīng)。但在這古墓之中，應(yīng)當(dāng)處處飄著兩個墓主人的亡魂……

無論如何，這玉器并非契丹當(dāng)時的產(chǎn)物，恐怕在這座大墓?fàn)I造之時，玉龍早已傳世上千年，遠(yuǎn)在春秋戰(zhàn)國以前的上古？

越想越遠(yuǎn)，秦北洋的心思都亂了，沒注意到有個白俄人，竟伸手摸了玉龍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