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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照（1 / 2）

對照

搬來東京之前，我在奶奶家住了好久。父母工作很忙，忙到?jīng)]時間接送我，家裏也沒人做飯。

鄉(xiāng)下小學(xué)的滑梯和秋千銹跡斑斑，但到處都有很粗壯的樹。爬樹比擺弄嘎吱嘎吱的器材更有趣，偶爾能發(fā)現(xiàn)一窩鳥蛋。忘了親鳥長什么模樣，它們用羽絨和細碎草屑鋪成的巢裏，太陽光照下來，蛋殼泛起一層瑩綠。左右觀察，反射的光和色總在變化。

我從高高的樹杈往下跳，摔了個趔趄，齜牙咧嘴，一邊大聲趕走拿竹竿和捕蝶網(wǎng)的男孩。我說，看看就行了，不可以掏鳥蛋。男孩和他的同伴不以為是，推搡我。我勉強聽懂他們用方言說我的壞話。我不管，用更大力氣推倒其中一人。我認得他。

我有一輛從大商場裏買的童車，粉粉的有輔助輪的童車。我要在鄉(xiāng)下讀小學(xué)，直到父母工作不再那么忙碌。那時，這裏很少有人家給孩子買童車。我想多交些朋友，不想一個人，就讓他們隨便摸，隨便騎。但這個男孩不懂愛惜，踩壞一只踏板，座椅上多出幾道利器劃出的痕跡。

我們打起來，整條放學(xué)路上都是吵吵嚷嚷的叫聲。我聽不清他含糊的方言，他也不全懂我夾雜英語的咕噥。我指著他鼻子：stupid！get out，get out！

幼稚園外教不會教這些，只是娛樂媒體泛濫，電子設(shè)備在提供便捷之外，還會入侵素質(zhì)和道德。我知道有些舶來的東西不好，但正因為它們不好，一股腦往別人身上丟去才感到痛快。

為這頓口舌之快，回家我挨了一頓打。

爺爺還健在。這個長得像達摩一樣的男人卷起衣袖，去院子裏隨手折一根竹篾。他讓我提起褲腿，要打我三十下。我剛站直，又寬又結(jié)實的竹篾就照著小腿肚打去。我疼得不行，又不敢亂動，等他打夠，我下嘴唇已經(jīng)被咬破。

“你講臟話做什么？”他問。

他從前跑過船，懂一點外語，知道我說的意思。但是——

“那個男孩弄壞我的自行車，我還沒找他賠呢！反正鄉(xiāng)巴佬一個，我說他，他聽又聽不懂。”

我舔嘴唇，舌尖掃過破皮的粘膜，又疼，味道又腥，還有點甜。感覺在品嘗別人的傷口。我稍稍走神。啪。臉上被扇了一巴掌。他瞪我，我瞪他。奶奶緊忙勸解，伸出瘦瘦小小的胳膊把他從我身邊拽走。這樣我才沒有被扇第二個巴掌。

鄉(xiāng)下的家，一切都是爺爺說了算。他早就不年輕，肺裏有毛病，成天成天地咳，但還是比我高大很多，有力很多。他不準(zhǔn)我上學(xué)，罰我抄課本，做算術(shù)，過兩天再帶我登門道歉。我不想理他，覺得他沒有道理，有時故意做讓他難堪或者尷尬的事。

我又一天不吃不喝，裹起被子聽半夜沈悶的雷聲。年代已久的土瓦房，一淋雨就發(fā)出苔蘚一樣又冷又陰濕的味道。我感覺自己在發(fā)霉，到走廊外面吹風(fēng)。

爺爺坐在房頂似乎是在補瓦片，嘴裏叼一根煙，是鄉(xiāng)下才有的土煙。煙草曬干后一片一片迭起卷緊，裹成手指粗的一條。雨很大，煙條早濕了。我看他嘴唇翕動，像牛反芻一樣嚼著煙草味道。我站在走廊邊緣把頭探出去，過了一會兒，他發(fā)現(xiàn)我了。目光撞在一起的時候，我想把身體縮回去，心裏格外別扭。等他踩著梯子回到地上，奶奶的聲音從走廊另一端傳來。她讓他快進屋，喝兩口熱姜水。

房頂確實漏水了。等天氣好的時候，要請工人來仔細修補，但最好能把整個屋子都翻新一遍。

“這得花不少錢呢。”奶奶說。

“這筆錢還是有的。”

爺爺喝一碗姜水，把打濕的煙條放在暖爐上等著烘干。他頭發(fā)還很濃密，又短，像毛刷一樣直立著。我覺得我的爺爺就像一只刺猬，不然就是打薄了鬃毛的獅子。他和奶奶交代完請工人的事情，就轉(zhuǎn)眼看過來。我很不馴服地抿緊嘴唇，露出野火一樣的眼神。

“再過兩三個月你就要回城裏了，你要去東京讀書。”他說。

“已經(jīng)確定是東京了？”

“是，你父母都被調(diào)到那裏工作，以后都不會變了。”

馬上就要和鄉(xiāng)下小學(xué)告別，我心裏沒有絲毫不舍。我受夠了沒愛心還粗魯?shù)哪猩Ｅ哺阈F體，暗暗排擠我這個中途來的插班生。本來我想過和任何人好好相處。

“你要去城裏生活，但你奶奶還要在這裏住很久。”他又說。

“奶奶，你們都可以來城裏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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