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一夜魚龍舞（五）

東風(fēng)夜放花千樹。

舊雨樓二層廳堂，李頻清朗的聲音傳入眾人耳中，旁邊的案幾上，寧毅刷刷刷的舉筆疾書，只這第一句年出，便有許多人臉色變了些，有的凝神肅容，仔細等待下句，有的則皺起了眉頭，心頭泛起不好的感覺來。

在座眾人之中，對于蘇崇華來說，他是更傾向于寧毅這人僅有小才的說法的。什么水調(diào)歌頭是由一道士所作的講法他自然不信，但他人在豫山書院，對于寧毅每日里的做法卻有著相當(dāng)?shù)牧私猓墙虝椒ê喼卑自挼絻簯颍窘?jīng)史子集或許是讀過，要說才學(xué)什么的，實在令他難以相信。就算那日宋茂親口說過寧毅在教書上有一套，在蘇崇華看來，這也不過是取巧小道，一時或可建功，時間一長便不成體統(tǒng)。

其實說起來，他對寧毅怎樣混日子過其實毫無意見，蘇老太公的打算他從一開始便清清楚楚。作為經(jīng)歷過官場的人，對于亂七八糟的事情他承受能力強得很，買一首詩詞成個才子之名而已嘛，自己當(dāng)年若能這樣也不會客氣，所以對寧毅的教學(xué)，他從來不發(fā)表意見。可是到了宋茂的夸獎就不同了，到了大年初一老太公找對方談教書，他所感覺到的，就是濃濃的威脅。

寧毅以往行事低調(diào)，不與太多人來往，無懈可擊。作為蘇家一員，蘇老太公發(fā)話之后，想要在家中拆掉他的臺，那幾乎也是完全不可能。但今晚這下確實是個好機會，他無意間逛到這里來，真是推也推不掉。他只是想了想，立刻便做了決定，開口讓濮陽逸叫他上來，只要他上來了，自己作為長輩，開口讓他作一首詩，他便根本推不過去，更何況還有薛進在這里推波助瀾，再加上周圍這么多的文人。俗話說文人相輕，你中秋一首詞就蓋過所有人風(fēng)頭，此后就什么動靜都沒有，誰會真的服你？

他的這種算計其實與宋茂抵達蘇府那日蘇文興等人的想法類似，都是讓旁人來揭穿他的底細。蘇崇華已經(jīng)做好了今晚就讓寧毅身敗名裂的準備，隨后的一切，也真如他所想的那樣，眾人的竊竊私語當(dāng)中，確實是不肯放他走，薛進的表演夸張，但在這里的確恰到好處，而他的那一句話，就等若是壓垮駱駝背的最后一根稻草，落得恰到好處。

然而如果說寧毅隨之而來的那個眼神讓他覺得意外，隨后對方那樣干脆的動筆，就頓時讓蘇崇華心中咯噔一下，意識到了這個算計有誤，而這第一句詞句的出現(xiàn)，他已然明白，在他布局到最得意的時候，被反將一軍了。

太干脆了。

縱然著眼點或許不同，但他與薛進都一樣感受到了這一點，寧毅這樣從容的態(tài)度，只能證明他在這方面不會有問題。第一句詞的出現(xiàn)，旁人都還來不及真正揣摩它，當(dāng)然，單句頂多能說無可挑剔，也不能說好或不好，然而當(dāng)片刻之后李頻念出“更吹落，星如雨”時，這詞句的最初輪廓，就已然出現(xiàn)在眾人眼前，大氣而瑰麗的氣象，隨著這詞句的成型，鋪展開去。

刷刷刷。

“寶馬雕車……香滿路。”

“鳳簫聲動……”

“玉壺光轉(zhuǎn)……”

“一夜——魚龍舞——”

上闋即成，蘇崇華坐在那兒，微微嘆了口氣，舉起前方的酒杯喝了一口，閉上了眼睛，知道今天晚上的想法皆成了泡影，這感覺就像是在官場上算計別人不成一樣，計算完全失誤，絕不好受。他現(xiàn)在實在是覺得有些看不透眼前這個小子了。而另一邊，薛進微微張著嘴，表情訝然，眨眨眼睛說不出話來。整個大廳都是一片靜寂的，有人在復(fù)讀這首詞，外面的喧鬧聲傳了進來。

如果說中秋那首水調(diào)歌頭的是循序漸進，從平淡起手，以毫不令人感到突兀的高超手法拓開整個清逸雋永的大氣象，那么眼前這首，便從起手就是毫不含糊的大開大闔，如同潑墨山水，狂草疾書，從一開始就用最瑰麗的筆調(diào)展開氣象。“東風(fēng)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zhuǎn)，一夜魚龍舞。”僅此一闕，不斷提起的比喻便已將整個上元夜景描寫得淋漓盡致，仿佛將這熱鬧濃縮了數(shù)十倍，再重放在眾人眼前。

這大廳里的氣氛變得有些肅然，寧毅停了停，回頭看看，表面上像是在打量眾人反應(yīng)，實際上，卻依然在注意那名走動的青衣侍女。方才一邊寫詞，他也一邊撇上幾眼這女子的行動，她僅僅是朝這邊疑惑地看了一眼，又是專心地走動，倒酒之類的，這時候微微側(cè)身站在一根柱子旁邊，目光斜斜地朝窗外的走廊望過去。整個大廳內(nèi)，除了寧毅，大概也不會有人去注意她。

寧毅轉(zhuǎn)回來，毛筆在硯臺內(nèi)轉(zhuǎn)了轉(zhuǎn)，低喃了一句：“蛾兒雪柳黃金縷……”那邊李頻沒聽清：“嗯？”見寧毅毛筆落下，隨后才明白過來。

“蛾兒雪柳黃金縷……”

字仍然在寫，寧毅的視線一側(cè)，那青衣侍女再度轉(zhuǎn)過身，為一個人倒酒，目光不動聲色地轉(zhuǎn)到另一邊，走廊之上，兩名藍衫男子也已經(jīng)轉(zhuǎn)了過來，正往里面瞧著。濮陽逸似是發(fā)現(xiàn)了這事，一名大概有些地位的與會者過去詢問、交涉，在門口小聲地說起話來，旁人正專心聽詞，自是無人理會。

寧毅舉筆寫下下一句“笑語盈盈暗香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