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時(shí)分，伏雪照例結(jié)束公務(wù)，回到自己在山頂?shù)淖∷崎T而入時(shí)眼角一晃，乍然竟見一個(gè)人正坐在昏暗的影子裏。
伏雪心中一驚，肩膀霎時(shí)繃緊，卻又很快放松下來，因那人也坐直身子，溫潤嗓音向他喚道。
“掌門師弟。”
伏雪上前點(diǎn)燃燈燭，火苗一跳，照亮李清夷清恬的面容。他分明應(yīng)安下心來，不知怎地，腔子裏那顆東西反倒跳得更快，伏雪微微吸了口氣，無奈道：“師兄，你怎么到這兒來了？”
還一聲不吭進(jìn)到屋子裏來……是不是全衍派都知道掌門的屋子沒上鎖頭？
“我想著回來這兩天，還沒能與掌門師弟好好敘舊，可蘇師叔叫我不要亂跑，”李清夷神色無辜，“我便只能偷偷溜上山來等你。”
“師叔們私下放你出來，是不好叫人看見。”伏雪在桌對面坐下，頓了頓，到底不能放過那前一句話，肅著臉哼道，“好好敘舊的機(jī)會豈到今日才有，只怕是師兄急著與杜康先敘，才把我排到現(xiàn)在。”
“還氣呢，看來掌門師弟本事大了，脾氣也不小，”李清夷哧地笑出來，“這不是專門過來了，就不想問問師兄在外游歷的故事？”
伏雪只冷著一張臉不去看他：“枯講難免無趣，我這裏又沒有酒——”
話音未落，卻聽叮咣一聲，李清夷面帶得意，手提兩只酒壇，齊齊整整擺在桌上。
“……”伏雪嘴角抽動，咬著牙說，“免了師兄，現(xiàn)下我更有些話想問問六師妹。”
眾弟子若能見得小掌門那被稱作“鐵打”的一張臉有朝一日竟能碎得如此色彩紛呈，只怕要驚得下巴也合不攏。而伏雪探究自己此刻心緒，卻發(fā)覺從前儲在腹中的千言萬語幾將淹過喉嚨，真到那人出現(xiàn)在眼前時(shí)，又仿佛皆沒有了出口的必要。
——師兄在外游歷的故事他怎會不知？那些思念焦渴的日夜他想盡辦法打聽李清夷在山外的行跡，師兄姿貌過人，性情又隨和得近乎遲鈍，行經(jīng)處從來不乏傳聞，那些敬意的、愛慕的、歪曲的、酸諷的，他不加挑選全部裝進(jìn)耳朵裏，又將夾帶私念的修飾之語盡數(shù)篩出，他對李清夷的了解自然足夠勾勒出那人行走言笑時(shí)的音容。
他幾乎能看到李清夷卷起褲腳赤足過溪，在碧水清蔭交織的茂蓋下枕石而眠，濕綠草葉還貼在腳踝上，驚起漁娘脆如珠落的笑語；看到他仗劍驅(qū)逐惡徒，又對受到驚嚇的婦孺溫言寬慰，待到離去之時(shí)，受恩的百姓久久追送。
看到他道袍疏闊，負(fù)劍行過鬧市長街，人之清逸唯髻上竹枝、背上古劍能類，即便光韻內(nèi)斂，仍令人見之心嘆。
樓閣上的女兒掩扇瞧他，將手中帶露的鮮花拋去，而他的驚訝神情在花落肩頭之際已化作純摯的欣然，便擇一朵鮮嫩的別在鬢角，仰面向贈花者展顏一笑——
他在旁人語裏放浪形骸，在伏雪眼中，卻只有那天光底下幾近無瑕的一笑，與抬眸之際滟滟隨波的秋水流光。
只不過是——去來固無意，動息如有情。
伏雪終于舒垂眉眼，低聲問道：“師兄，見你如此，我也很歡喜。你……已經(jīng)找到那個(gè)答案了嗎。”
“是啊，掌門師弟。”燭火溫柔，映照在李清夷註視他的眼眸之中。
“那就好。”伏雪忽然抬起頭來，“師兄，離開衍派吧，我并不需要你為我掌劍。”
……
同一時(shí)間，青暝堂中燈火未明，幾條人影黑幢幢地坐在幽暗裏，一道尖細(xì)嗓音率先響起，打破沈凝的氛圍。
“近日山外的流言變本加厲，說衍派氣數(shù)將盡，已為長樂囊中之物。”
無人答話，堂內(nèi)卻回蕩起渾濁的、悶雷般的呼吸聲。
尖細(xì)聲音便又道：“雖說這十成十仍是長樂門胡言亂語，在為自己造勢，不過，我這兒還有個(gè)十成十真壞的壞消息——那長樂豺狗韓碧，也北上來了。”
“什么？”悶雷似的呼吸聲陡然又加重幾分，高大身影從椅背中直起，黑暗中唯見一雙威嚴(yán)虎目閃起如電的厲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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