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時候突然提出王允的名字，讓荀彧和郭嘉都心生警惕。

賈詡道：“當(dāng)日李傕、郭汜攻入長安，我阻攔不及，結(jié)果王司徒和三個兒子以及宗族十余人慘遭戕害，至今思之，仍舊痛悔不已。前一陣我無意中訪到，王司徒有個哥哥，膝下二子，一個叫王晨，一個叫王淩。他們僥幸逃出長安，回到并州祁縣老家。這等忠臣遺孤，朝廷不該忘記。”

荀彧不知道賈詡是良心發(fā)現(xiàn)，還是別有目的，不過他這理由冠冕堂皇，倒也無從拒絕。

“以文和你的意思，朝廷當(dāng)如何表獎？”

“此天子事，在下可不敢置喙。”

荀彧聽明白了，賈詡這是要給天子做個人情，委婉地緩和君臣之間的敵意，順便給各地大族示好，表明他不只是亂漢之臣，也會維護(hù)名士遺苗。看來，這個家伙畢竟也是對自己的壞聲明有所顧忌，打算洗白一點啊。

祁縣王氏在并州是有名的大族，袁曹大戰(zhàn)在際，這樣的家族如能拉攏住，對曹軍大有好處。這個人情，倒也值得做。

“我知道了，我會稟明天子的。”荀彧回答，賈詡連忙伏地致謝。郭嘉饒有興趣地盯著賈詡的動作，好似盯著一截被蛀空了心的木樁——表面看是截爛木頭，里面藏著多少蟲蟻，可是誰都不知道。

“該不該讓他也看看那幾幅畫像呢？”一個念頭掠過郭嘉心頭。

趙彥一路狂奔，一口氣跑到少府存放內(nèi)檔的曹屬前。他身子不算健壯，這一段路跑得肺部有些辣辣地疼，不得不放緩腳步，慢慢呼吸以平復(fù)心情。

這里雖然號稱是少府曹屬，可其實只是兩間破爛不堪的木屋，分成左右兩廂。窗欞與門框都歪歪斜斜，屋頂?shù)那嗷彝咂s亂地堆疊在一起，上一次大雪把上頭壓塌了幾個洞，還沒來得及修補，只用一片麻布半遮住。

一想到上次大雪，趙彥眼中不由得一酸，那是董妃去世的日子啊。她那一天死得何等無助，何等凄涼，最后連尸身都不知道葬于何處。從此趙彥每次看到雪，都會覺得心如刀絞，因為每一片從天而降的晶瑩六出，都可能是董妃的墳塚。

趙彥深吸一口氣，推開木門。門沒有鎖，沒人會對這種破落地方感興趣。他踏進(jìn)去以后，一股濃郁的竹紙的發(fā)霉味撲鼻而來，屋子里倒是不暗，因為屋頂漏了好幾處大洞，幾道光柱垂射而下，照出屋子地面上的數(shù)攤圓錐形積雪。

朝廷歷朝內(nèi)檔文書卷帙浩大，在這里積存的只是一小部分。可即使是這一小部分，已然把整個屋子填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幾十個闊口的柳條筐和木箱中全是竹簡、木簡和絹紙，有的編串成卷，更多則是散亂地扔在各處。這些東西全無編類，擺放雜亂，負(fù)責(zé)搬運的人根本就是漫不經(jīng)心。

但話又說回來，在這個時代，能有人把這些不能吃不能喝的無用之物搜集起來，存放一處，已屬難得。

趙彥挽起袖子，開始貓下腰去檢查。在少府這段時間，他跟著孔融學(xué)了不少東西。比如說策、制、敕等天子頒文都是用絹，章、表、書、狀等朝廷行文用木簡或麻紙，等而下之的是諸曹掾的吏事案牘，皆用竹木簡。所以他只盯著那些竹木簡就可以了，其他的可以棄之不管。

縱然如此，這工作量還是不小。這樣的冷天里，趙彥居然找得汗流浹背，前后翻了一個多時辰，眼睛酸疼不已，可還是一無所獲。

趙彥坐了一會兒，捶了捶有些麻木的大腿，忽然腦子里閃過一個念頭。他要找的，是各地織物在少府的備案記號，這個不是日常行文，往往數(shù)朝不易，所以它的載體不應(yīng)是簡，而是要刻在金石之上，之前的思路錯了。

想到這里，趙彥復(fù)又起身，在屋子里翻騰起來。就在這時，忽然屋外傳來腳步聲。趙彥大驚，他可沒想到平時老鼠都不愿意來的少府曹屬，今天居然破天荒有人過來。

嚴(yán)格來說，他屬于擅入記室，要是認(rèn)真起來，也算是一樁罪名，許都衛(wèi)少不得又會懷疑，趙彥可不想再給陳群添麻煩。他左右看看，忽然發(fā)現(xiàn)在陰暗角落里有一個大木箱子，箱子極大，他掀開箱蓋一貓腰跳了進(jìn)去。

他剛跳進(jìn)去，屋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趙彥悄悄抬起箱蓋的一條縫，看到進(jìn)屋的是一男一女。女的他認(rèn)識，是廢帝劉辯的遺孀唐姬，男的似乎是個軍人，年紀(jì)似乎比唐姬還小一點。那名軍官背對趙彥，看不清面貌。他身材魁梧，比唐姬足足高出兩頭，可是兩條手臂一會兒抬起，一會兒垂下，顯得局促不安。

“莫不是唐姬耐不住寂寞，也想改嫁了？”趙彥暗想。寡婦再醮，這倒沒什么出奇之處，但一位帝妃動了心思，這卻是有漢以來頭一遭。

可是唐姬的第一句話，就打破了趙彥的猜想：“聽說你昨天隨郭嘉與楊太尉出城？”唐姬的聲音很冷漠，比這屋子還要陰冷幾分，怎么也不可能是見情人時的語氣。

軍官連忙躬身道：“此系公務(wù)，不敢怠惰。”

“是啊，又是個雪夜。你總是雪夜執(zhí)行公務(wù)，真是辛苦了。”唐姬的話滿是嘲諷。說完以后，她昂起頭，透過屋頂漏洞朝天空看去，口中喃喃，“也不知道昨天晚上的風(fēng)寒，可有董妹妹死的那一晚冷？”

聽到這句話，軍官更加不安，不由自主地向后靠了一步。面對這位廢帝之妃，他總是束手束腳。聽到董妃的名字，在箱子里的趙彥也是手腕一抖，好險沒撐住箱蓋。

唐姬沒有繼續(xù)追問，她把瘦弱的身軀靠在柳條筐旁，直視孫禮那年輕的臉龐：“你昨晚出城，曾經(jīng)尋得幾幅畫像交給郭嘉，里面畫的是什么？”

趙彥根據(jù)這寥寥幾句話的信息，判斷出兩個人的關(guān)系，近似于脅迫與被脅迫的關(guān)系。不過唐姬似乎不是用什么把柄來要挾對方，而是不停地刺激對方的恥辱和愧疚。

最關(guān)鍵的是，趙彥感覺到，似乎兩人之間的這種奇怪關(guān)系，與董妃的死之間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于是他屏住呼吸，繼續(xù)安靜地聽下去，一點也沒覺察到箱子里的異樣。

對于唐姬的要求，孫禮有些猶豫。那些畫像應(yīng)該隱藏著很重要的信息，不然郭嘉不會鄭重其事地收藏起來。一位王妃開口詢問這種軍國大事，這讓他既奇怪又為難。

“郭祭酒不許外泄，我沒有權(quán)力告訴別人。”

“你也沒有權(quán)力坐視一位皇妃的死亡。”唐姬繼續(xù)逼迫道，下巴微抬，淡眉挺立，讓她看上去像是一柄鋒利而秀氣的短刀。

如果孫禮有勇氣抬起頭直視唐姬的話，他會發(fā)現(xiàn)，這位姑娘并不像她表現(xiàn)出來的那樣強硬。她的眼神每次說話都會游移，不時吞咽口水，右手的指頭偶爾還會去拈起衣襟，重重搓動一下。

唐姬心里清楚，嚴(yán)格來說，董妃的死真正要歸罪于她、楊修和伏后，他們誰都沒資格苛責(zé)這位孫校尉。可是她必須要裝出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從他嘴里壓榨出東西。這種做法有些卑鄙，不過唐姬別無選擇。

這個工作從董妃之死那一刻就開始了。楊修認(rèn)為孫禮這個人心性偏柔，他有忠漢之心，道德感很強烈，卻又屈從于現(xiàn)實，矛盾心態(tài)值得利用。在楊修的安排下，唐姬開始在各種場合“不經(jīng)意”地碰到孫禮，每一次都毫不客氣地嘲諷他，讓他逐漸對自己的行為產(chǎn)生懷疑和愧疚，籍此控制他，讓他成為曹軍中的一枚眼線。

畫像之事唐姬是從楊彪那里聽說的。楊太尉說郭嘉拿到畫像以后，表情很是古怪，可惜他沒機會看到內(nèi)容，但似乎與神秘離京的鄧展有關(guān)。楊修指示唐姬盡快與孫禮聯(lián)系，問清內(nèi)情。唐姬只得主動去找孫禮，并把他約到這間人跡罕至的屋子里來。

孫禮依然保持著沉默，唐姬決定采取另外一種辦法。她把聲音放緩，讓壓力稍微松弛了一些：“孫校尉，人可以犯錯，但不能一錯再錯。我不妨告訴你，那些畫像，關(guān)系到天子的安危。你若真的忠心漢室，該知道其中利害。”

孫禮終于被說動了，他艱難地張開嘴：“畫像一共有五張，上面畫的都是人的繪像。”

“是誰的？”

孫禮搖搖頭：“我不認(rèn)識。”

“這些畫像是從哪里找到的？”

“許都附近的路旁雪地里，應(yīng)該是鄧將軍遺留下來的。”

“鄧展？”

“是的，他前一日出城，據(jù)說是去了溫縣。”

唐姬的臉色“刷”地褪成一片慘白。鄧展、溫縣、畫像，這三個詞匯聚到一起，很容易聯(lián)想到一個可怕的事實：郭嘉對皇帝的身份起了疑心。

“郭嘉……拿到畫像以后有沒有說什么？”唐姬的話里有了幾絲慌亂。

“沒有，不過郭祭酒拿著畫像看了很久，以致我們耽誤了追擊董承。”孫禮略帶抱怨地回答。他不知道上頭的內(nèi)情，一直在為沒有追上劫囚的隊伍而遺憾。

心亂如麻的唐姬又隨便問了幾個問題，便離開了。她必須立刻進(jìn)宮，把這個消息告訴伏妹妹與天子。孫禮被要求多在屋子里待一陣，以免被人看到兩個人一齊出入。他自己在屋里保持著先前的立姿，過了好一陣才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