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陵道的老杜山一線,是南疆大軍的主攻方向,也是西楚主力之一的四萬大軍重點防守地帶,因此吳重軒派遣了南疆軍中第一人王銅山負(fù)責(zé)此處戰(zhàn)事,以防裴穗主持的那股西楚叛軍鬧出幺蛾子,王銅山雖然在兵力上不占優(yōu)勢,只有兩萬的清一色步軍,但是山嶺縱橫的南疆道本就不出大規(guī)模騎軍,吳重軒雖有一支重金打造的騎軍,但是先前都給燕敕王世子趙鑄給坑騙了去,等于是有借不還,叛出南疆歸順朝廷的吳重軒對此也沒有“斤斤計較”,而王銅山的兩萬步軍,是吳重軒麾下除去六千親軍之外的最精銳步卒,其中吸納了眾多南蠻部族,最是悍不畏死。正因為王銅山的驍勇無雙,以及他部下的善戰(zhàn)敢死,最重軍紀(jì)的吳重軒才沒有把視軍律如無物的王銅山直接問罪,而是讓這名猛將在老杜山戰(zhàn)場上戴罪立功。
主將大帳內(nèi),一名魁梧如山的中年漢子袒胸露腹,仰頭舉起酒囊往嘴中倒酒,喝酒已經(jīng)不足以形容此人的豪氣,四濺的酒水流淌滿身。他腳底下踩著一名裸露女子的后背,身旁地面上插有一桿猩紅大戟。軍中禁止飲酒,禁止婦人隨軍,在離陽王朝任何一支軍伍中幾乎都是雷打不動的兩條鐵律,但是顯然此人根本就沒當(dāng)回事,美酒照喝,女人照玩,只不過他只要有戰(zhàn)事,必定身先士卒,不是他希望以此收買人心,原因再簡單不過,他喜歡殺人,以至于原本是南部將軍的他,不得不被燕敕王親自趕到北疆吳重軒麾下,用納蘭右慈的話說就是再由著他殺下去,南蠻諸部不出三年就要被殺得絕戶了。
他在南疆無疑是一位極富惡名的傳奇人物,斗大字不識,粗鄙至極,卻喜好附庸風(fēng)雅,請了或者準(zhǔn)確說來是綁架了幾名讀書人來做狗頭軍師,甚至自封了一個“歡喜將軍”的荒誕別號,因為他是無女不歡,無酒肉也不歡,無人死更是不歡喜。他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兩句口頭禪分別是“北涼那褚胖子跟我比起來,只算半個惡人”,“程白霜嵇六安跟我比起來,只算半個高手”。前一句不好說,畢竟一人在北涼一人在南疆,后一句則毋庸置疑,并非他自我吹噓,他曾經(jīng)直接提著大戟跑去如今是天下十大宗門之一的龍宮大門口,叫囂著要宮主嵇六安乖乖交出林紅猿那娘們,伺候他三個晚上,否則就要血洗龍宮上下。事實上當(dāng)初林紅猿離開南疆,易容喬裝前往春神湖畔的快雪山莊參加武林大會,很大程度上就是為了躲避此人的糾纏不休,要知道當(dāng)時如果不是公認(rèn)的南疆江湖第一高手程白霜路過龍宮,即便嵇六安和龍宮的幕后恩主是納蘭右慈,也難逃一劫。
這個人就是王銅山,當(dāng)世用戟第一人,南疆頭號猛將。
在仰頭痛飲的王銅山身前,站著個身材瘦弱卻不得不披掛鐵甲的年邁儒士,目不斜視,眼角余光都不敢觸及王銅山腳底下的婦人,他小心翼翼跟主將稟報著最新戰(zhàn)況,“剛得到一封西楚京城那邊送來的密報,來源相當(dāng)可靠,是一名禮部左侍郎的親筆信,信上說那個謝西陲已經(jīng)秘密來到老杜山前線,不過好像只帶了兩三百騎,屬下猜測是穩(wěn)定軍心來了,畢竟西壘壁那邊還是需要此人露面才鎮(zhèn)得住場子。有將軍在此,西楚丟掉老杜山只是時間問題,他謝西陲與其把兵力浪費在這里,當(dāng)然不如死守西壘壁戰(zhàn)場。”
王銅山對于謝西陲的動向以及謀士的溜須拍馬,都無動于衷,抬腳踩了一下那名可憐女子的雪白背脊,笑問道:“章老兒,我如果說把這個水靈娘們送你,你收不收?”
年邁儒士趕緊彎腰鞠躬,“屬下不敢,萬死不敢!”
王銅山咧嘴笑道:“呦,瞧不出章老兒你還是個正人君子,你們讀書人不常說君子不奪人所好嘛,我看你就是個貨真價實的君子,我有你這樣的謀士,很是欣慰啊。”
姓章的謀士臉色發(fā)白,彎腰更低,無比惶恐地絮絮叨叨道:“將軍,屬下是什么君子,屬下……只是個臭名遠(yuǎn)播的扒灰老漢罷了,害得將軍名聲受損,屬下該死,該死……”
王銅山哈哈大笑,“好好好,好一個扒灰老漢,比起我的歡喜將軍是差了十萬八千里,但是在我?guī)は庐?dāng)官,也算勉勉強強了。話說回來,連自己的兒媳婦都不放過,你是該死,不過你這個老不休運氣好,碰上我這么個對待屬下最是寬厚的將軍?!?
年邁謀士雖然低著頭,不斷諂媚附和,但臉上仍然沒有半點怨恨悲憤神色。
正是王銅山逼著他當(dāng)那遺臭南疆的扒灰老漢啊,否則他一家老幼六十口就要全部成為校武場上的箭靶子。他不敢死,甚至連他那個身世凄慘的兒媳婦都不敢自盡,那個女子,最后成了瘋子,是自己把自己活活逼瘋的。
王銅山眼神陰森,露出一抹殺機,但是猶豫片刻,撇了撇嘴,笑道:“既然你不要,反正這娘們我也玩膩了,那就死吧?!?
輕描淡寫的言語,王銅山看似輕輕一踩,就踩斷了腳下女子的脊柱,尸體癱軟在地。
對那個也曾布裙木釵也曾相夫教子的婦人而言,大概死了比活著要好些。
王銅山根本就沒有去看一眼那具尸體,盯著年邁儒士濕透衣衫的后背,讓王銅山感到心滿意足,于是又狠狠灌了一口烈酒,然后抖了抖酒囊,原來不知不覺已經(jīng)喝光了,王銅山隨手一揮,羊皮酒囊重重砸在年邁老人的腦袋上,看到那個坐在地上仍然暈頭轉(zhuǎn)向的可憐蟲,王銅山心中泛起冷笑,你們這幫文士不是在南疆文壇是啥執(zhí)牛耳者嗎,不是鐵骨錚錚嗎?當(dāng)年不是在背后對我王銅山指指點點嗎?不是有人以為逃到南疆以北的劍州就可以破口大罵了嗎?老子就是要讓你們知道,咱們南疆不是那個徐瘸子治下的北涼道,我王銅山更不是那個上了年紀(jì)就毫無雄心壯志的老瘸子,讀書人膽敢在我耳朵邊上亂嚼舌根,是會生不如死的!趙鑄那小兔崽子想殺我很久了,結(jié)果如何?老子還不是換個地方就繼續(xù)當(dāng)我的歡喜將軍?那小子竟然還敢親自偷襲刺殺我,結(jié)果又如何?還不是靠著納蘭右慈死了二十多號精銳死士,才護著他逃出生天?
王銅山讓那個比腳下死去女子更斷了脊梁的老家伙滾出去,然后獨自靠著那張大椅子,瞇眼沉思。
吳重軒投靠朝廷是好事,自己保不齊就能靠著這場廣陵戰(zhàn)事一鳴驚人,從鳥不拉屎的南疆躋身那座太安城廟堂,以后撈個征字打頭的大將軍當(dāng)當(dāng)絕對不是什么奢望。
殘暴嗜殺?治軍嚴(yán)苛?
王銅山相信只要自己手中握有那桿天底下最沉重的大戟,哪怕不帶一兵一卒孤身一人離開南疆,那么不但離陽朝廷會削尖了腦袋招徠自己,任何地方軍伍也會雙手奉上兵權(quán)。
王銅山笑了起來,不過眼下最重要是的還是攻破老杜山防線,在廣陵道腹地長驅(qū)直入,一鼓作氣打到西楚京城,老子管你吳重軒會不會跟趙家天子說情,那個姓姜的胭脂評美人兒,我王銅山先吃到嘴巴里再說!然后徹底自立山頭,你吳重軒可以靠著關(guān)系當(dāng)上兵部尚書,我也不傻,一樣可以暫時低頭彎腰拍幾句馬屁,只要把那個年輕天子哄開心了,加上有廣陵道平亂的破城首功打底子,鎮(zhèn)字將軍的頭銜肯定手到擒來。
王銅山笑容更甚,想到那個小道消息,他就更開心了。
姜姒,不但是身穿龍袍的西楚女帝,據(jù)說還是北涼王心儀的女子?
王銅山重重冷哼一聲,伸手抓住了一旁的大戟,“什么狗屁四大宗師,指玄境界的嵇六安也就是三戟的事情,賞給你姓徐的三十戟總該夠了吧?”
就在此時,一名披甲校尉大踏步闖入軍帳,王銅山勃然大怒,只是不等他發(fā)火,那名平日里很會察言觀色的中年校尉就抱拳道:“將軍,有三隊斥候先后回稟,都說有一個年輕人朝我們大軍駐地行來。”
王銅山懶洋洋斜眼道:“哦?帶了多少兵馬?有沒有五千?”
校尉神情古怪,“啟稟將軍,只有一人,我軍斥候已經(jīng)仔細(xì)查探周邊,并無伏兵?!?
王銅山瞪眼道:“那幾隊斥候都腦子進水了不成?一顆腦袋就不是軍功了?!難道個個都發(fā)了善心,開始關(guān)心那家伙是不是平民百姓了?”
校尉臉色更加古怪,咽了一口唾沫,“將軍,那個年輕人口口聲聲說要見將軍,甚至敢指名道姓,咱們的斥候生怕萬一是將軍的舊識……”
畢竟這個校尉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心腹,王銅山?jīng)]有肆意打殺,只是氣笑道:“老子有個屁的舊識!”
校尉好像記起一事,趕緊說道:“將軍,據(jù)報那個年輕人腰間懸佩雙刀,其中有一柄極像北涼刀,但是跟先前咱們熟悉的‘徐五刀’又有差異,我方斥候也吃不準(zhǔn)?!?
王銅山終于有了幾分興趣,微微坐直身體,“哦?說不得就是徐家第六代戰(zhàn)刀了。讓我好好想一想,有沒有跟北涼沾邊的‘朋友’,關(guān)鍵是還很年輕……”
校尉本想補上一句斥候說過那人“模樣還很英俊”,但是猶豫了一下,他實在是不敢畫蛇添足。
突然一聲炸雷響徹大軍駐地。
“王銅山。”
這一次不知起于何處出于何人的指名道姓,足以讓附近屯扎的六千大軍都“如雷貫耳”。
最讓人膽戰(zhàn)心驚的是那人的語氣分明極為平淡,就像街上遇見熟人一聲不輕不重的隨意招呼,可此時此刻那人的三個字,隱隱約約竟有回聲。
王銅山下意識握緊那桿南疆大匠耗時多年精心打造的大戟,臉色有幾分罕見的晦暗。
王銅山松開大戟,不動聲色道:“相距兩里左右的路程,傳令下去,調(diào)動三百精銳前去試探,斬首者賞銀萬兩,官升三級?!?
校尉領(lǐng)命轉(zhuǎn)身離去,就在他快要走到大帳門簾的時候,又聽到王銅山下令道:“用于日后追殺老杜山潰軍的那六百騎,也一并出動,放在步軍之后?!?
校尉小心翼翼問道:“將軍,軍營這邊,具體如何布置?”
王銅山冷笑著反問道:“需要?”
知道自己觸了大霉頭的校尉趕緊離開營帳。
王銅山緩緩站起身,當(dāng)他起身后愈發(fā)如同一座小山,這名陷陣無雙的南疆猛將自言自語道:“善者不來來者不善,可是跟北涼有關(guān)的年輕人會是誰?徐偃兵?年紀(jì)不太像。袁白熊,肯定得統(tǒng)領(lǐng)大雪龍騎軍,難不成是那姓徐的年輕藩王?沒理由也沒道理啊,放著許拱袁庭山那幾支大軍不管?難道說這家伙真的跟西楚女帝有關(guān)系,那小娘們早年真是被老瘸子瞞天過海帶去了北涼?”
王銅山滿臉匪夷所思,啞然失笑道:“或者說,就因為老子在陣前說的那幾句話,你徐鳳年就單槍匹馬來找我王銅山的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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