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除夕無宵禁。

爆竹聲聲,歡笑陣陣，家家戶戶點(diǎn)起辟邪的大火堆，歲的小子們穿著新襖,蹦蹦跳跳跟著家里長輩出門賞燈會,看儺舞。

裴顯停馬在光行坊門邊，抱姜鸞下了馬,把韁繩栓在路邊馬樁。

送儺隊(duì)伍正從大街經(jīng)過。舞戲火把如長龍,跟隨的足有數(shù)千人，浩浩蕩蕩不見頭尾。

為首的儺翁和儺婆兩個，在隊(duì)伍最前頭載歌載舞，大聲唱辭；身后眾多的儺戲伶人戴著鬼怪面具，高聲應(yīng)和；大群拍手跟隨的童子們戴著各式各樣的驅(qū)儺面具，笑鬧聲響徹長街。

今年新君登基、大軍凱旋，朱雀大街趕建了兩座三十尺高的大燈山,供百姓賞玩,京城一百零八坊門大開,百姓蜂擁而出賞燈,趕著做除夕生意的小販擠擠挨挨在坊門里叫賣。

姜鸞裹著大氅,好奇地站在一處貨郎攤位面前。扁擔(dān)挑子里的大小物件在路邊鋪開,掛在竹桿子最上頭吆喝叫賣的,是除夕應(yīng)景的驅(qū)儺面具。

她指著各式各樣的面具問，“面具上的圖案有什么講究？”

姜鸞頭上戴著帷帽,夜色燈火里雖然瞧不清面目,但通身的矜貴氣,一見便是微服出來游玩的世家貴女。

貨郎急忙取下竹竿高處掛著的驅(qū)儺面具，遞過來給姜鸞驗(yàn)看。

“回貴人的話，畫得越兇,驅(qū)邪效果越好。瞧瞧這對，是今年新出的式樣。左邊這個是兵馬大元帥裴顯，右邊這個是驃騎大將軍謝征。貴人買一對帶回去掛在門上，驅(qū)邪效果極好的！”

姜鸞一手拿一個，舉在燈火下細(xì)瞧，那濃墨重彩勾勒出兩個黑朱色的大花臉，橫眉怒目，果然兇得很。

正好裴顯拴好了馬過來，隨手拿起一個在燈下細(xì)看。

“瞧著不像是關(guān)公。這是鐘馗？”

姜鸞笑得差點(diǎn)岔氣。

“嗯？”裴顯不動聲色瞧她的反應(yīng)，“猜錯了？”

貨郎湊過來夸贊道，“郎君的眼光是極好的，一下就挑到了小人攤位上最吉利的驅(qū)儺面具。面具上畫的這位，可是咱們大聞朝百年難得的武曲星下凡，戰(zhàn)無不勝，最近剛剛封了宰相的河北道兵馬大元帥，裴顯！郎君買一個回去，掛在屋里驅(qū)邪，效果頂了天的好！”

裴顯：“……”

他借著燈火打量手里的面具，半邊黑白半邊朱色，濃重彩墨勾勒出銅鈴似的一對怒目，極為嫌棄地扔回去，

“青面獠牙，畫的什么鬼畫符。”

挽了姜鸞的手，就要帶她往前去。

姜鸞不肯走。往他身上一撲，抱住手臂不放，“是臘月里剛出的稀罕式樣。我要買一對回去。可是我沒帶荷包。”

裴顯抬手從自己的腰帶扯下錢袋子，摸出一顆金珠，遞給貨郎。

貨郎喜笑顏開，急忙挑揀了最好的兩個面具遞過來，口口聲聲都是“貴人戴著，除夕辟邪，效果極好！”

裴顯嫌棄地拎在手里，不肯戴。姜鸞戴了‘兵馬大元帥’的面具，把帷帽去了，頂著一張威武怒目的面具，高高興興跟裴顯挽手走在長街上。

臘月里大軍凱旋，類似的面具在京城興盛得很。跟隨送儺隊(duì)伍的人群里處處可見橫眉將軍，怒目金剛。

各處熱鬧坊門邊，貨郎們大聲招呼生意，異口同聲喊的都是：

“驃騎大將軍！兵馬大元帥！買一只回家供著，諸事大吉；買一對回家供著，驅(qū)祟辟邪！春聯(lián)門畫，新春桃符，驅(qū)儺面具，任君挑選，帶回家~嘍！”

姜鸞笑得站不住，靠在裴顯的肩頭，把面具抬起半截，露出嫣粉豐潤的唇。小巧的下巴搭在線條優(yōu)美的肩窩處。

“彥之，再給我?guī)琢＝鹬椤Ｎ乙阉麄償偽簧系谋R大元帥都買回去。”

裴顯不給。

除夕夜正在化雪，天上月光映著地上碎雪光，夜風(fēng)料峭。

他把姜鸞冰涼的雙手握在自己掌心里捂著，另一只手把厚實(shí)的大氅往上提了提，攏住她全身，順手在她的雙螺髻上猛揉一把，

“錢有的是，不許買那一堆青面獠牙的鬼畫符。”

姜鸞看一家嚷嚷著要買一家面具，裴顯堅(jiān)決不給錢。跟著送儺隊(duì)伍走過兩條街，買下來的都是些宮廷不常見的小玩意兒，竹蜻蜓，彩陀螺，皮影戲的一整套小人。

“我要燈球。”姜鸞扯著裴顯的袍袖，指向一處熱鬧的貨郎攤，長桿高處插了幾十只棗栗大小、內(nèi)加珠茸的燈球[1]。

“我有一對白毛球的耳墜子，形狀大小都和燈球差不多。等元宵節(jié)那晚，正好搭配著穿戴起來。”

裴顯拉著她擠開人群進(jìn)去。片刻后，擠開人群出來。姜鸞捧著滿手的燈球，發(fā)髻上插了最好看的一只粉芙蕖色燈球，高高興興地往前走。

才走出去十幾步，又停下，“快看那邊的面人！”

一群童子圍著手藝人，攤位上豎起旗幟，旗上寫著“面人張”三個大字。

草垛子高處插了幾只樣品，反握琵琶的飛天仙女，手舉五彩石補(bǔ)天的人身蛇尾的女媧，一對憨態(tài)可掬的福娃。五官神態(tài)惟妙惟肖，衣衫褶皺都細(xì)細(xì)地捏出來。

姜鸞把滿手燈球收進(jìn)裴顯的荷包里，興致勃勃拉著他擠進(jìn)人群。

面人張正在捏一對小夫妻的面人。二十出頭的白面書生，十七八歲的溫婉娘子。小夫妻真人就站在攤位前，手挽著手，小娘子低著頭羞澀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