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說再見，有些人不值得說再見。

連續走到第十三天，談躍爭減重丟掉了防身的武器，全身上下僅剩下裝水的空礦泉水瓶和半包壓縮餅干，加上萎縮的登山包皮囊和換洗的衣物。

寧愿丟掉防身的武器也不丟掉換洗衣物，談躍爭也解釋不了自己的心理，他還懷抱著旁人理解不了的愿望，妄想盡可能光鮮一些出現在游儀面前。

也許撐不了幾天衣服也要丟了，也許他也撐不過幾天，談躍爭想，他低估了海底隧道的長度，一開始，他抱著全馬的心理走這段路，曾經一千公裏的超級馬拉松他也用過十一天十一夜完成，這樣為單位，確實沒什么不能克服。

不過離克服自己的小命也不遠了。

談躍爭苦中作樂，扯了扯嘴角，又想這個冷笑話講給游儀聽效果會怎樣。

游儀應該會讓他摸摸木頭，去晦氣。

靠著隧道冰冷的墻壁，擰開旁邊消防栓的水龍頭，用空礦泉水瓶對著消防栓拉出來的長水管口接了點自來水，仰頭喝了下去。

人挨到渴的時候，喝什么都甘甜。

喝完后，談躍爭啃了一口比牙齒還堅硬的壓縮餅干，扶著墻壁朝前摩挲。手電筒早已耗盡了電，如今他憑借墻根辨路的上下坡。

這個海底隧道的構造成謎，偶爾一腳踏空也是常有的事。明顯，這個隧道并非為人類建設的，具體服務對象可能是某種巨型機械設備，但談躍爭在這連個蒼蠅都見不著，也不了解真實情況。

沒危險，沒食物，沒人，不幸中的萬幸。按照他現在的體力狀況，一個未成年估計都能把他撂倒。

談躍爭麻木不仁地沿著墻，盲人般度過了長途跋涉的一天，打算蹲下稍作休整，哪怕一口壓縮餅干都可以成為他的美味佳肴，墻也可以成為舒服的大床，他累得不知所以。

隧道很黑，一切都靠自己摸索，談躍爭蹲下，反身去摸包中的餅干。為了節省力氣，登山包的拉鏈根本沒上，只聽見一聲清脆的撞擊，什么東西彈射到地上，繼而失去了聲響。

談躍爭心裏一緊，用力扒拉了下背包內部，摸到的只是礦泉水的塑料瓶子，餅干不翼而飛了。

餅干掉哪去了？沒有這半包餅干，談躍爭沒法再強裝樂觀，他半跪在原地，猜測餅干是掉到了下行的道路交界處。

談躍爭背好包，摸著墻準備下坡，這裏的坡雖然都陡，但扶著墻就能安全落到下一個深度的平地，倒不至于害怕。

起初踏了空，他還存了心理建設，不外乎再往深處壓一下腳步便能踩到實地，誰知他的預知全線崩盤，一腳踩進了垂直的洞坑。

失重的驚懼布滿了他的后頸，接著是胸膛，夢境般的場景成為了現實。極端害怕中，談躍爭張著嘴試圖叫喊，最終喉嚨只能發出嘶啞的幾個聲調，他努力蜷起身子護住頭部，希望落地時還能保住自己的腦袋。

他想活，還不想死。

上輩子他總在西街見到一個只剩下腦袋和軀干的乞丐，年少的他看了要快快跑開，害怕、驚恐，難以理解怎么人都成了這樣還要活著，也曾放言如果自己成了那樣，不如死了算了。聽見別人長命百歲的祝福也嗤，覺得三十都算活多，真成了老年人，也不過是一半的殘疾人，健全的時候尚且不想活著，更別說老了。想死充斥在他的整個青春期。

真的嗎？現在明白了，半點不想死，哪怕對生活的有一絲盼望的人都不會愿意去死，像現在的他。如果可以，他爬也要再見游儀一次。他為見游儀而死，也只為這個而生。

懵掉的思緒朦朧地罩了一層霧，談躍爭想睜著眼睛清楚看見自己的死，砰地一聲，死迎面而來。原來死是一派澄明的海，白色的海。

談躍爭的肢體游在海中，海掀起布一樣的泡沫，鼓脹的、猶如充氣的墊盛住了他，他想起游儀的體溫與臂彎，他被游儀擁在懷中了嗎？游儀，是海嗎？

冷白的光刺激著談躍爭流出淚來，他松開抱頭的手，長久地喘了口氣，雙眼疲憊地睜著，無力地陷入了海中。

沒等他有想法，海的對面浮出了一個人頭，那人絡腮胡深黃，三七分還禿頂，一身深藍警服打扮，拿著對講機，滿臉詫異地走近他，隨后偏頭對著對講機說：“c區b9層逃生隧道通道口，請求支援。”

他說的是美式英語。

談躍爭坐起身來，楞怔地看著絡腮胡弓步對他舉起槍，腦子還沒反應過來，雙手已經下意識抬起。

絡腮胡沒因此松懈神經，反倒厲聲喝道：“反身趴下，雙手背到身后。”

談躍爭照做，眼睛瞄到身下所謂白色的海，其實是一個白色的氣墊，它很像救生墊，但似乎本意的作用不是救人，但被他撿了一個便宜，救他一條命。

這么想著，談躍爭忍不住笑了一聲。

絡腮胡雙手拿著鐵手銬站在他身后，聽他這么莫名一笑毛骨悚然，迅速往他手上一套上了鎖，隨后推開三米，槍口仍對著談躍爭的腦門，語氣十分謹慎：“你來有什么目的？”

談躍爭這才算意識到自己現在處境不算特別好，虎口脫險不代表他就能如履平地，他平靜了一下，刻意換了美式英語交流道：“我來找人，他的名字叫游儀，或許你聽過這個名字？”

他不會來錯地方了吧。

絡腮胡沒搭理他，拿著槍守到七八個人到來，這才收了槍和來的人交談起來。談躍爭偷偷聽了一耳朵，只聽見絡腮胡叫那人什么實，是名字嗎？中國人？

柳石收了槍問：“那人什么情況？”

“他說他來找人，叫游儀，我不認識，你們帶走處理吧。”

柳石舉起槍，眼睛立馬掃到不遠處的男人身上，兩步并三步走到談躍爭身后，槍口對著談躍爭的小腿，幾秒內扣了三下扳機。

槍聲剛落，柳石嚴肅地問：“你找博士有什么目的？”

這人一發音就知道是中國的，還挺親切。

談躍爭良久沒聽人說話，竟然也沒生出什么怨懟。吃痛地扣緊了身下的白色墊子，鮮血緩慢地淌出他的褲腿，他努力克制自己呼痛的呻吟，啞聲說：“能有什么目的，找男朋友回家吃飯算不算。”

柳石皺眉，心裏不是很舒服，嘴上說：“我沒聽說過博士有男朋友。”

談躍爭不管他是查閱的資料不夠齊全還是權限不夠，受了傷也努力轉過身，盯著柳石再艱難也要把話說全：“那你……現在知道了，我是他男朋友。”

二十多歲，姓談，北京人，不久前背著登山包失蹤，每一條都和情報對的正正好好，特別是這提到游儀強烈的表達欲和占有欲，柳石不想信也得相信這就是游儀傳說中的對象，他還以為小年輕去殉情了所以才不能追蹤到，怎么也想不到竟然出現在他們大樓的逃生隧道口。

挺有能耐，來的也是時候，柳石撇除個人情感還挺佩服這人，但也不想說什么安慰的話，開口只說：“可以了，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