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閉室是一座小島，十五分鐘內完成一輪晝夜更替。

晝是極晝，禁閉室的強光的痛苦好似接連不斷直視午日，光的影子都刻在了眼皮上，隔著薄薄一層眼皮，透過血管，取下鮮紅的印記。

倘若閉上眼睛便有冰水傾盆而下，被束縛在堅硬的椅上動彈不得，避無可避，即便有困意也生生給潑醒了。幾日來，游儀接受的便是這般待遇。

不單如此，那名為闕和瑯的警官還會每隔三小時推門而入，企圖激怒他抑或使他感到羞恥，但軟硬兼施都沒對他下死手，看來是上級指派了硬性任務，大概是不能讓他死。

游儀已然感受不到反綁在椅背后的手的知覺，他雙眼無力地睜著，無孔不入的光爭先恐后地涌入，每個毛孔都滲透到光無聲的灼熱。

卷睫還殘存著水漬，厚重地垂落，按照以往的經驗，濕水的睫毛梗應該會擋住他一部分的視線，可他雙眼漆黑，對殘酷的光視若無睹。

煩躁宛如疙瘩破土而出，游儀有點暴躁地閉上眼皮，眼珠轉了幾圈，睜眼后，想象中的畫面并未出現，他還是什么也看不見。

平日不開燈的禁閉室也是極暗，難道和眼睛沒關系？他們又想做什么，燈剛才還開著。

咔嚓一聲，禁閉室的門開了。

游儀收斂了混亂不堪的情緒，微微側頭朝門口方向望過去。

他的視線依然混沌，聽覺卻變得異常敏銳，長靴鞋跟敲擊地面的清脆好像在他耳膜上打鼓。

闕和瑯嗎？不對，有飯菜的味道。倒不是香味，再美味的佳肴此時覺得作嘔，他太久沒進過食，都已經忘記上一次進食是什么時候。無論如何，他們送上來的飯菜都等同于飼料，不過是怕他過早死掉而無法發揮剩余價值。

“游儀，該吃飯了。”年輕男性的聲音中帶著細微的雀躍，他曲著腿半蹲在游儀面前，刻意平緩自己的呼吸，佯裝平靜。

可掀開三層飯盒后感受到投到身上的視線，聲音又變得緊巴巴的，宛如推銷飯菜的服務員，挺直的腰板也不自覺弓了起來，“今天有白灼生菜，海鮮粥，椒鹽蝦，都不油膩，很適合你吃，你吃一口嗎？”

“你叫什么？”游儀問。

他認識這個人的聲音，這人應當專門負責給他送飯，態度熱情。陌生人對他迸發的熱衷他并不陌生，理由也不言而喻，游儀并不反感對他有好感的人，但一般情況下也沒在意。

柳石怔住，臉騰地紅了起來，幾乎是語無倫次地：“??？啊……我叫柳石，博士?！?

第一次被青年這樣地註視，柳石根本不敢回以同等的視線，惶惶收回視線，整頓了下情緒，又覺得自己窩囊。青年即便曾經擁有顯赫的名聲與地位，現在也已淪為禁閉室的囚徒，一個囚徒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困苦和虐待的勒索將他的面龐上豐滿白皙的皮肉一塊塊削下來，他不再是飽滿的白珍珠，仍然美，卻太過慘烈。可與其說他面色慘白，不如說他是以白石雕刻的完美造物，那么修長美麗的頸項上是璀然精致的五官，綠眸純潔無垢。禁食后的青年更如脫離了塵世的索求，愈發圣潔富有神性。

“柳石，現在開燈了嗎？”游儀語氣平靜地提問。

柳石望著被禁閉室頂燈籠罩的青年，猶疑不定地蓋上了飯盒，試探地說：“開了頂燈，燈比較暗，你眼睛還好嗎？”

柳石的反應讓游儀想笑，但他沒什么力氣，笑也只是從喉間溢出幾聲氣，挾著點笑的意思，宛如臨時調情后的抒情腔調，當下也只虛空瞥了柳石兩眼，對方便著急地問：“你的眼睛看不見了？！”

“好像是的。”游儀突然變得過分置身事外，渾然松弛下來，脊背往后湊了點，唇角漾出好看的弧度，有人著急上火，他反倒覺得好玩，好像失明也不是首要大事了，接著，他語氣輕快地問：“你能把我弄出這裏嗎？你權限有多大？”

柳石手扒著飯盒壁，這個套話太過明顯，他刻意忽略了這個問題，將飯盒放在地上，起身說：“你等一下，我去請醫生?！?

十五分鐘后，游儀被幾個人用輪椅推去做了眼部檢查。這回他眼睛看不見，蒙布和耳塞卻是照常伺候，做完檢查后，一行人商量半天，又將他弄回了老地方。

到底沒綁他的手，游儀坐在硬椅上，不遠處應該是水洩不通擠了一群人，門口處跟開學術會議似的議論他的眼睛，游儀百無聊賴地摸了自己頭發一遍，感覺自己全身上下沒有哪個地方是干凈的，頗為自然地問那群人：“我能洗澡嗎？”

搞得旁人還以為他在自己家，聽朋友聊天，聽煩了還能打聲招呼洗個澡。

禁閉室驟然安靜下來，交談的聲音散去，游儀指腹抹過沾了臟污的睫毛，明白大概是不能，也覺得自討沒趣，長腿交迭坐著，手撐著下巴，耐心等待著。

果然，不出一會兒，軍方的人來了。

游儀本來還猜會來個穩重點的，一聽熟悉的走路頻率便知又是闕和瑯，闕和瑯的步子經過刻意練習，每一步都砸得很實，這讓他看起來便非常穩重可靠。

闕和瑯這人挺有意思，游儀連日見的最多的便是他，他無聊便會觀察闕和瑯。他的身世大概不太美好，他的身上其實沒有穩重，空有的全是刺，但和談躍爭這種骨子裏養尊處優的少爺也不同，闕和瑯身上的刺不朝著自己長，它不傷害自己，更類似于耐旱植物幫助自身適應極端環境生長出的輔助器官。

闕和瑯撇開人群，從人群中給自己找出一條路，他的身高優越，站在門口不遠便鎖定了游儀，他邊用手臂側頂開人流，便饒有趣味地彎起桃花眼問：“聽說他短暫性失明？我查了，網上說有人只短暫失明了一分鐘，那他最長可以瞎多久？”

幾位醫生眼觀鼻鼻觀心，挑了個能說的講：“游儀博士應該是因為低血糖和心理壓力造成的短暫性失明，具體多久恢覆我們也不清楚，但是他可能要轉出這裏，轉到d區的病房觀察護理?！?

闕和瑯笑了：“能不能轉出去還是我們說了算，我這邊做的事都沒違紀，他也沒這個機會轉出去。”

游儀毫無波瀾地聽著他們堂而皇之地討論自己的去從，他托著腮感受腳步聲的逼近，闕和瑯該是停在了他面前，揶揄地嘲他：“喲，低血糖，確實，也是，你看瘦了這么多。”

游儀身體輕微地晃了下，放下托腮的手，抬起頭清清淺淺盈出一個笑，“怎么，嫉妒我啊，闕長官?！?

站在墻根的柳石聽了都不敢大喘氣，游儀這分明往闕和瑯痛點上撞，闕和瑯很討厭別人將自己和旁人作比較，倒也不是自命不凡，可能清楚自己的出身平凡，因而總要當最好的，拼命極了，從不愿屈居人下，落個不如人的名聲，更討厭和諸如嫉妒、小氣、窮酸等貶義詞掛鉤，擺脫這些形容詞，做的很多事反而生硬，不過自打他軍功上去后，即便不做些寬容的好心事，也沒人再敢詆毀。

闕和瑯反應了一會兒，像那炮仗終于燃了，冷笑一聲：“誰嫉妒你？你有什么好嫉妒的？”

“誰知道呢？都有可能不是嗎？我的出身，我的父母，我的朋友，我的名譽，我的財富，我的臉，或者我的腦子。”游儀無神卻依舊美麗的綠眸投向闕和瑯，他說話的調子淺慢，猶如吟唱輕忽縹緲。